中華民國婦女聯合會、臺北市華夏婦女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共同主辦之愛的行動文學獎,日前公布金榜,散文組前三名作品已見刊於繽紛版,小品文十五篇得獎作品(不分名次),今刊出其中三篇,其他近期陸續見刊,敬請期待。
●手背上停了一隻蝴蝶/秋拓
那次是蝴蝶針。
像製作標本般。捏住雙翅,中間夾著一根短針,帶點角度推扎進脹凸的血管。幾秒前的動作是,綁上止血帶,請握拳、拍打、挑定血管落針處、浸濕酒精的棉花畫圈消毒,酒精迅速蒸發,然後,請你深呼吸。
進去了。還得輕推滴速器確認針頭是否跑掉?再推緊滴速器看有沒有回血?沒問題了,針在血管裡。雙翅壓平,黏貼上幾段紙膠布。捲控好點滴速率。
一隻蝴蝶就這麼停在我的手背上。
護士交代,如果有脹痛的現象要馬上按鈴告知、要小心針會跑掉,還有,手會冰冷。
又可以想像,那是蝴蝶正在吸取花蜜,準備翩飛。
但其實是給予。
就像他。
小時候每當身苦病痛,總想撒嬌耍賴換來疼惜,卻是招惹他的一頓罵:「平時叫你多套件衣服你不要,假勇!才講難過!」「破病要開錢的,你就不會替厝內省一點!」往往最後還會加上一句:「以後若擱破病,我就不管你啊!放乎你艱苦!」
所以,被教導,生病是自己的事,自己處理,也要自己學著痊癒。
他病前,我那回感冒,忍著前一夜的失眠疲憊與頭暈嘔吐吃不下任何東西,早早從學校請假獨自返家。他坐在大廳問:「怎麼回來了?」我放下書包,轉身輕聲答道:「要去看醫生。」
我沒有特別說些什麼,對醫生的問診也是如此,付了自費的點滴費用,躺在病床上,讓強烈的冰冷感染體溫,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我逐漸睡去。
醒後,護士幫我拆拔點滴,然後說:「壓著棉花,不要揉,五分鐘後再放掉。記得去櫃台領藥。」
領了藥,一出醫院門口,就看見他在不遠處正將沉默點成了一根菸,幽幽地吞吐著。我走近,在他的身旁。一根菸抽到完了他才走去發動摩托車,從椅座車箱裡遞給我一頂安全帽。
也是很後來,熟識的醫生才說,那日,老父親在病床邊說著:「手怎麼那麼冷!」於是,他多要了一件棉被輕輕蓋上。
還特意,把那隻手,手背上停了一隻蝴蝶的手,小心翼翼地放進棉被裡。
─────────────────────────────────
●深夜橋頭的水果攤車/陳錦雲
再見堂哥,不到六十歲的他滿頭華髮,朝母親恭敬喊了聲阿姆後,領我們走入老厝護龍廂房,房子採光明亮,幾張課桌椅,倚壁書架未滿。
他有些急切要我開些適合兒童、青少年的書單,準備回台北購買。母親瞥我一眼,眼神洩露憐憫。
堂哥眉宇間仍見鬱結,神情卻是沉穩祥和多了。
近年來,親友議論堂哥自從事故後性格有異……已是水果批發商的他,先是在夜間的橋頭擺攤,清晨才返家;之後又熱中於上心靈成長課程與志工訓練,結訓後,大半時間待在家鄉,親自粉刷整修老厝,設為閱覽室,又將曬稻埕改裝成籃球場,任由村內孩童自由進出使用。
引起爭議的則是:他準備提供定期獎學金給鄉內各級學校,不給成績優異者,而是給進步最多或是有一技之長者,如民俗技藝、體育、美術雕刻、烹飪,或是會跟爸媽下田、上工的學生也行。堂嫂跟親戚抱怨堂哥放著穩當生意不管,有如中邪般撒錢,母親那一眼或許代表著親人們的疑惑,但我隱隱約約理解堂哥的想法。
那年,母親特地北上看堂哥,她嘆息說:「聽講伊今嘛暝暝佇橋頭賣水果……」
夜黯黝,臨橋空曠,攤車如孤島,熾亮燈泡吸引蚊蚋蟲蛾聚集,一黑影自橋上緩步而下,漸漸,路燈拉長憔悴身影。堂哥一見母親,眼眶紅赤哽咽:「那天,我若出來找他就好了……」堂哥長子小時由其祖母養育,中學時才北上,雖然考上明星高中,卻因適應不良休學在家,後因苦戀,跟家人口角後墜河。
隔天,又陪母親去看堂哥,攤車前冷清,堂哥在橋上來回梭巡,母親勸他回家,他悽悽說起兒子小時難得陪他去批貨,凌晨,風吹動河面,兒子突說:「月娘佇水頂跳舞。」兒子當初想讀美工設計,國中導師也讚賞他有天分,堂哥懊悔:「當初若不逼他讀高中,或許他人還好好活著。」
堂哥的深夜擺攤,直到一次成功勸阻酒醉之人負氣投河才結束,之後他自我省思並藉由行動來彌補遺憾。
學歷不高的他說不出道理來解釋自身行為,因而遭親友們誤解為失常。然而,我看到的是一個悲傷的父親,以一種笨拙、不為人理解的方式來紀念兒子。
─────────────────────────────────
●愛,無須言詮/翟永麗
父親離開我們二十二年了,最不能忘記的是他騎著機車的背影。
我始終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當年父親能夠一周三次,騎機車從嘉義當天往返台南。
直到父親嚥氣那一刻起,我才驀然曉悟。
五十年前的台灣,無論醫療、交通都剛起步。我讀初一那年,母親病重,在嘉義被宣布醫石罔效,送到台南的軍醫院救治。剛從軍中退伍的父親,在市公所擔任獸醫的臨時工作,每天清晨,他為我們做好飯菜,即到鄉間為豬隻打預防針。每隔一天,他騎著那為了工作而買的二手機車到台南探望母親;偶爾,會帶上我們兄妹中的某一個;在母親住院的二個月裡,我跟父親去過台南二次。
從嘉義到台南的醫院大約要二個半小時,大多時間都在顛簸的路上行走,灰塵瀰漫。我在父親背後,只看到他頸項間流下的汗珠,逐漸濕透背後的衣裳;機車奔馳中,他喘息的熱氣撲到我臉上,令我淚眼朦朧。在熾烈南台灣的驕陽下,我只覺路途漫漫沒有盡頭。終於見到病床上的母親時,父親卻只是在病房外踱步,約莫停留半小時,就說要回嘉義了。「為什麼不多留一會兒?」我問。「看過就好了,有看到就好了。」他總這麼說。
漫長顛簸的探母之途讓我心懷恐懼,那無止境的煙塵和呼嘯而過的卡車令我卻步。我總在家門口,目送父親跨上機車奔赴台南,他那漸行漸遠、略顯佝僂的背影,遂成為我心頭不朽的版畫。
長年穿膠鞋踩在豬舍裡的獸醫工作,讓父親因感染而雙腳截肢,進出醫院變成家常便飯,原本溫柔敦厚的脾氣,逐漸變成猜疑易怒。但不管住院多久,母親都隨侍在側,第十三次住進榮總時,母親終因過勞也住院開刀,已呈現彌留的父親卻一直不捨得離去。最後,醫生要我們將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推到加護病房,母親握著父親的手:「你放心吧,我很好,孩子們都會照顧我,你放心去吧!」父親嘆了口氣,流下一滴清淚,走了。
那一瞬間,我從父親的嘆氣中,明白了「愛,無須言詮」的夫妻之道。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