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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台揚琴，虎紋木箱，弦橋上鑲著象牙，父親只在酒後興起，彈過兩三次，其他時間它都靜靜的躺在儲藏室裡。每當母親要給我們四個孩子買台鋼琴時，父親嫌吵總是反對，所以我們一直以為他不喜歡音樂。

若干年後，卡拉OK盛行，父親居然買了一套設備，我才知道他的歌喉真好。不止如此，他還能將聽到的歌用簡譜記下，自己練習。漸漸的，我和兄弟姊妹也擺脫羞澀，大方秀歌喉。原來，我家的人還滿有音樂細胞呢。

婚後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我們移居到貝多芬的故鄉－－德國，生活裡無處不是音符。兒子在這樣的環境薰陶下，逐漸培養了音樂才華。我帶著他征戰四方，在大大小小的鋼琴比賽中，常能贏得一些獎項，我也虛榮過過星媽的癮。

十五歲那年，兒子告訴我，他已選擇音樂作為一生的志業。看到他堅定的眼神，我吞下身為母親對兒女的現實關切，默默點頭。

有人說，音樂是投資最大但回收最小的行業。這話也許不錯，兒子在英國念大學、到紐約上音樂學院，儘管成績優異，卻無法改變古典音樂是小眾市場的現況，要嶄露頭角何其不易？他一面教學，一面把握表演機會，不論觀眾多寡，報酬有無，皆全力以赴。

有一次，倫敦的史坦威鋼琴公司在門市部的小音樂廳為他辦一場獨奏會。也許是史坦威沒有給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表演者做宣傳，當晚除了我和先生之外，才來了兩個人－－他的同學。兒子滿臉微笑，鞠躬上台，仍是做了一場完美的演出。四位觀眾鼓掌叫「安可」，鋼琴家再加彈兩曲。他心中是面對千人粉絲，享受著音樂啊！

來自外公的音樂天分

終於，某天他受邀到台北國家音樂廳和交響樂團合作，表演貝多芬的《皇帝》鋼琴協奏曲。

表演前，他沒日沒夜的在家反覆練習，我聽得簡直要抓狂。琴音裡，我聽到他的渴望，聽到他的焦慮；坐著一桌吃飯，我看到他眼中閃著音符，沒聽進別人講的半句話。第一次面對這麼大場面的音樂會，我很擔心他萬一出錯、出醜，怎麼辦？

台北國家音樂廳坐了九成滿，觀眾當然不是慕兒子之名來的，當晚另有知名音樂家表演，母雞帶小雞，提攜後進。前面兩曲我完全聽不進去，只有一直默禱：「上天啊，請給我兒子力量，千萬別讓他出錯。」

第三首是《皇帝》，兒子在觀眾的掌聲中走上台。看到他自信的身段，我的擔憂略減一些，但全身肌肉仍然緊繃。十分鐘過去，十五分鐘過去……我慢慢放鬆，開始能欣賞這首華麗經典的《皇帝》協奏曲。曲畢，觀眾掌聲如雷，他謝幕四次，好像大明星。

音樂會後，他依然每天好幾個小時坐在鋼琴前練習，到教堂做無酬表演。琴音中，我聽到自信，我聽到快樂，我聽到他音樂的人生。

父親過世前，把他深藏的揚琴給了家族中唯一上過國家音樂廳表演的外孫。揚琴默默的躺在兒子家的儲藏室，外公的音樂天分不知何時早已傳承給他。

這些寶物有時是贈品馬克杯，有時是泛黃筆記本，或者兒時的絨毛玩偶。舉凡沒經過母親檢查的就不叫垃圾，人家是垃圾不落地，我家是垃圾難偷扔。

為此，我們老是在回收桶前進行激烈爭辯，而垃圾也就隨著我們的口水戰來回進出回收桶。久而久之，我扔垃圾與母親的過濾都是偷偷進行。

於是，家裡充滿各種懷舊小物，宛如小型跳蚤市場。老闆當然就是母親了，缺什麼東西只管找她要。雖然我實在無法認同她的「撿寶行為」，卻也不免有求助於她的時候。

有次我因認為不再需要而將一本書拿去回收，偏偏事情就這麼巧，那次的作業少了那本書便無法完成。當我懊悔不已時，母親早不知上哪為我尋得了書，遞到我面前。接過書的當下百感交集，不知道是開心、無奈還是感謝。

如今我慢慢能接受這個小小的跳蚤市場，裡頭的物品不僅能在緊要關頭派上用場，也充滿了回憶－－這些懷舊小物幾乎都是我孩提時的用品或得獎獎品。也許對母親來說，保存這些物品其實是在保存過往的美麗回憶吧。

他將耳機聲道的其中一端遞向我，節目主持人正討論起即將上映的新電影。「飛機」想起了年輕時在戲院當放映師的過往：幽暗高溫閣樓裡，兩支碳精棒燃燒發亮、光源持續投射，他得專注眼神、隨時調校兩者高度，續而抓準時間，兩台放映機組的膠卷影像才能無縫銜接。

而今產業更迭、商圈轉移，如同城市景觀會不斷改變，人生境遇亦不可能風平浪靜。當遺傳性高血壓、缺血性中風無聲襲來，他忽然「砰」的倒下。命是撿回來了，只是「當左手無法施力，右手又必須拄著柺杖，人該怎麼負重，又如何能工作」？

思緒拉回現實，隔一段時日再相見，他因著一本好雜誌與努力復健，助行器已從四腳拐，換成了單腳杖。手邊存了一點錢，雖然收入不若以往，還不足以租個房間，但仍可以做些什麼。

望向大樓牆面幾幅巨大的螢幕、五光十色的招牌霓虹，繁華閃爍。他突然轉頭抗議：「怎麼不問我夢想？我也有夢想耶。」對喔，人生無論如何困頓，夢想卻是誰也偷不走的寶藏。街友當然也有夢想。

「飛機」興奮說，計畫每月存下兩千塊，預計目標兩萬元。第一站到新竹露營，接下來台中、嘉義、台南……「用十五天的時間，我要插上雜誌社的小旗、帶把吉他，用腳踏車慢慢環島」。

過去曾經繞行台灣島嶼三圈，穿越蒼勁的中橫、燕子口峽谷風光、皚皚白雪的合歡山美景、好想就地養老的花東藍色波光海岸，一路上的色彩豐富了「飛機」的人生行旅。

「我曾看過一部電影，叫《朝聖之路》，它影響了我。」他仰望天際，話語平和溫柔。

是朝聖，也是修行。即便現下步履蹣跚、腳步沉重，踩著希望轉輪前進，「飛機」的悠悠人生路上，仍期待下一張美麗的風景。

〈時間都去那兒了〉對我來說，就是如此，讓人深刻體會到時間不等人。以前總想著等存夠錢、有空閒，一定要帶爸媽去環遊世界。然而，從埋頭苦幹在職場上打拚，到進入了婚姻另組家庭，再到擁有新生命的誕生，忙碌沉重的生活壓力讓我忘了當初對爸媽的承諾，忽略了他們殷切等待的心情，回首才驚覺時間早已悄悄去了大半輩子。

我步入中年後，爸爸體弱無法成行，媽媽也心有餘而力不足，但一次也沒有聽見他們的抱怨。

「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生兒養女一輩子，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每逢聽見歌詞裡這樣貼近的心情，如何能不感同身受？眼淚不聽使喚的流下，滿是自責愧疚的淚水。

時間無法倒轉，但現在我學會緊緊握著父母的手，陪伴在他們身邊，趁一切還來得及時，好好看著他們，傾聽他們想說的每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