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帶走什麼?只帶走靈魂。
而我的靈魂卻被重殘的身體牽著,
到處躲藏……」
罹患「將直性脊椎炎」,
讓國俊的身體駝背變形,
自我揶揄是「鐘樓怪人」。
一分如母愛的貼心關懷,
如春風般吹進他蜇居的心靈高塔;
敞開內心的痛,
他要主動找回生命的「使用權」……
拎著一袋青菜和雞蛋,陳喜久一步步爬上公寓頂樓。
第一次見到倪國俊就在他租來的這個小房間。屋內堆滿雜物,冰箱只剩兩包白米、一瓶將見底的醬瓜;廚房水槽雖擱著未洗的碗筷,但排水孔濾網卻沒有菜渣,看得出很少開伙。
國俊罹患僵直性脊椎炎已有十六年,因病情惡化,渾身疼痛、無力步出家門,無法獨力生活;偶爾友人送來白米或麵條,但他無法買菜加上無力料理飲食,嚴重營養不良。
臺南慈濟人接獲提報,「人醫會」醫護志工前來探望,評估他除需就醫,還得從經濟、生活照顧等方面協助改善,陳喜久也加入關懷行動。
國俊,令陳喜久想起因肝癌早逝的兒子,如果他還在世,也差不多這般年紀。
四十出頭的國俊從不主動談及身世,有問才有答,更常保持沈默。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些『痛』,無法敞開。」陳喜久關心國俊的生活起居、為他解決困難,不過問太多。
國俊的健康情形很糟,訪視志工每週至少來看他一次,陳喜久則利用週間再抽出一兩天,就像今天這樣,帶著菜蔬為他煮碗麵、陪他聊聊天。
「多久沒吃到這種滋味了?」一回,志工郭美秀帶來新鮮竹筍為他煮粥,她邊切筍邊告訴國俊,這粥該如何煮才好吃。國俊從志工身上感受母愛,吃得津津有味,話多了一些,也答應志工為他整理居家環境。
志工前來打掃那天,他服用止痛藥後昏昏睡去;醒來時發現居家煥然一新,志工接著為他沐浴,讓他全身上下一身輕。
苦痛過往,人前攤開
入冬,是國俊身體最不舒服的季節;一場感冒發燒導致他炎症加劇,多次進出醫院急診室。
志工對國俊家庭背景的了解幾乎空白,令陳喜久十分憂心:「國俊,志工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陪伴,你必須讓家人知道。」
國俊說,患病初期他還會探望媽媽,但以工作勞累致腰痠背痛相瞞病況;自病情加重後,他便不再與母親相見。
「孩子生病,媽媽沒來探望,這不合常理。有哪個媽媽不希望知道孩子過得怎麼樣?」陳喜久婉勸國俊,也掀起自己內心的痛處——
十五年前,平日少有聯絡的兒子突然打電話回家,說:「媽,我病了……」陳喜久直奔醫院,聽著醫師宣布兒子罹患肝癌末期。她日夜守護照顧,兒子卻不到兩個月撒手而去,她陷入自責、痛苦的深淵。
她了解做母親的心情。
在陳喜久的鼓勵、陪伴下,國俊與母姊重逢,雖然她們各有家庭,無法提供實質上的照顧與幫助,至少他不必再佯裝自己過得很好,內心如釋重負。
國俊生長在單親家庭,他記得幼時母親總忙著做生意;後來她經商失敗,國俊靠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很早學會獨立。不到三十歲結婚,他自力購買房子、車子,還擁有兩家咖啡連鎖店,小有成就。
「店�有員工,但是老饕一定要喝我親自煮的咖啡,每天在兩家店跑來跑去,很忙!」國俊最滿意那時的自己。
人稱「小哥」,他喜歡當個有能力給予的人,也博得他人的敬重和信任。
「家中只有我一個男人,雖然沒有父親,但是我要比有父親的人更厲害!」他知道自己做到了;可惜好景不常,不出幾年,「僵直性脊椎炎」這個遺傳性疾病找上他。
「當時我年輕又帥,突然一場病來,什麼都沒有了!」國俊至今回想仍語帶激動。他說,失去健康後,太太也離他而去,他不甘心疾病奪走一切,足足有五年,他躲著家人親友、封閉自己,僅靠頂讓咖啡店的錢治病,寧可坐吃山空也不願申請社會救濟。
「我的個性好強,不承認自己殘障!」國俊說,醫師早已建議他申請殘障補助,他卻拖到近幾年才辦理。
在毫無收入的狀況下,他開始積欠房租和醫藥、健保費,也曾上街賣口香糖、拾荒,但每次回到家就病得一塌糊塗;特別是到冬日,身體猶如萬針刺骨,頸部和腰椎痠、抽、痛,不依靠藥物無法入睡。
明知應服藥控制病情,但是沒錢加上自暴自棄,他最後中斷就醫。
「我很痛!我失去希望、放棄自己……」國俊坦言自殺過兩次,「為何想死?第一沒得吃,家�一粒米也沒有;夜深人靜想到我的家庭,簡直無法承受!」
半年後,國俊熬過了想死卻死不了的日子,重新就醫時,醫師很訝異他竟還活著。
便利的家,重燃希望
慈濟志工協助國俊清償積欠的醫療費用,進一步評估他不宜住在沒有電梯的公寓,開始為他留意租屋訊息、陪他看房子。
國俊拄著助行器由志工攙扶,駝著背、頭不能抬高的模樣常令房東面露難色。與房東溝通時,儘管陳喜久說明國俊的病情已經服藥控制,若有事志工也會出面處理,可惜連遭拒絕。
志工並不氣餒。正巧有一天訪視志工許麗英探望另一戶案家,在巷口雜貨店隨口詢問附近有沒有房子出租?沒想到竟得到好消息。
「既然有你們照顧,有事聯絡得到人就好。」基於對慈濟人的信任,房東沒見過國俊便答應出租,還說同一棟樓住了幾位法師,他們富有愛心,也可以就近關心國俊。
此處比原來房租貴一些,陳喜久與國俊盤算每月慈善補助扣掉房租、就醫等必要花費,日用所剩不多,但國俊滿意此處環境整潔、安全又有電梯,他認為只要生活節儉即可,決定搬家。
自此,國俊參與著自己未來的生活計畫,一步步找回生命的自主權,恢復自信。
晉升上班族,自立自強
國俊搬了家,替他找到新家的許麗英還幫忙申請居家服務員,每週三天前去協助他沐浴、整理家務。
他的貴人不僅如此。志工張明露告訴陳喜久,位於臺南市區的成功大學正好有一機會提供殘障朋友就業,照顧戶中若有人具此身分不妨一試。
為免國俊空歡喜,陳喜久事先了解工作性質,確定並非粗重工作,她向主管單位積極推薦此人具有電腦文書處理的能力。
「有個系所圖書室準備重新啟用,將新聘館員負責空間規畫、出借圖書;整理書籍會有人幫忙。」陳喜久大致將洽談內容告訴國俊。
「我真的有這個機會嗎?」國俊得知自己符合條件,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這是菩薩替你安排的。」陳喜久笑說。
國俊正式簽約上班,他難掩欣喜向志工展示這張得來不易的聘書:「是真的!不是做夢。」非但如此,由於他必須配合居服員到宅服務,校方還給予他較彈性的上班時間。
「哇,你的工作簡直是董事長級的!」陳喜久故意打趣。
為慶賀國俊晉升為上班族,陳喜久送他靠墊讓他舒服地辦公;也有志工送來小盆栽為圖書室綠化;系所管理員則熱心找來學生配合國俊的構想,幫忙搬書櫃、整理圖書。
一座小小圖書室就在愛心啟動下運作起來,也讓國俊展開新生活。
國俊最初上班並沒有交通工具,陳喜久向慈濟臺南分會打聽是否有人捐贈電動輪椅,同時每天從臺南仁德住家開車前往巿區,來回四趟接送國俊上下班,不厭其煩。
不多久,電動輪椅有了著落。得知輪椅只需更換電池便能代步,國俊隨即表示,等領了薪水自當負擔這筆費用。
陳喜久順了他的意。她認為適時讓個案做能做、該做的事,是幫助他們找回自尊。
領得第一份薪水,國俊還決定停止慈濟的濟助。志工原本擔心他收入尚不穩定,但國俊篤定地說:「我有信心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找回童心,走出高塔
因疾病導致身體駝背變形、不敢出門的國俊,曾自我揶揄是「鐘樓怪人」,陳喜久逐步引領他參與慈濟活動,走出蟄居的心靈高塔。
第一次與慈濟親子成長班成員到教養院關懷,久未出遊的國俊,猶如放飛的籠中鳥,敞開胸懷與眾同樂。
「那時,我就知道國俊有能力可以付出。」陳喜久頗具識人能力,她記得志工替國俊打掃時發現一個生繡的鐵盒,�面裝有許多紙黏土半成品。
國俊是美工科出身,手工相當精巧。既發現他的專長,陳喜久接著又在母親節前夕,邀請他到親子成長班教小朋友製作卡片。國俊的點子特多,還主動提供半成品給小朋友使用,陳喜久樂得放手讓他發揮。
「上人教育我們:志工不只滿足個案生活所需,更要協助他們自立。讓他覺得自己有用,就愈進步。」看著國俊的進步,陳喜久想起自己與兒子,歎道:「凡事喜做安排是我個性上的缺點,如果當初我把一點責任放給兒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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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久師姊常來看我,老人家走樓梯上上下下,腰椎不太好又要提著青菜和雞蛋,她不但幫我煮好還教我如何煮才有營養……」國俊不知不覺地將陳喜久視如母親一般。
人生經歷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安頓身心的國俊,曾向陳喜久表示,縱有來生也不願再到人間。
「她聽了只是默默地,沒說什麼。那時,她給我的感覺是『尊重』我。」國俊說,喜久師姊不時送他《慈濟月刊》,在一個夜深人靜時刻,他翻閱著月刊,乍讀「人生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這句靜思語讓他十分震撼。
「我死了帶走什麼?只帶走靈魂。而我的靈魂卻一直被重殘的身體牽著到處躲藏。雖然身體不可能好,但我還有生命的使用權,還可以做事。」長期感受陳喜久和志工們如春風般的關懷,國俊在接觸慈濟一年多後,發現自己當初的想法錯了!
「我想再來人間當『慈濟人』,即使有病痛我也願意。」恍然大悟的國俊報名了慈誠隊員見習、人文志工培訓課,扣掉上班和睡眠時間,他幾乎想把剩餘時間都投入志工。
「上人經常提醒我們:來不及了!我也希望一天能當兩天用。」他說。
國俊的人生峰迴路轉漸入佳境,陳喜久偶爾安排他分享心路歷程;他所服務的系所教授也邀請他與大學生演講,希望年輕人藉由他的經驗,珍惜所有、發揮良能。
國俊從瀕死邊緣重新活出光采,宛如奇蹟,每當有人因此把功勞歸於慈濟志工,陳喜久總說:「這一切,還是靠國俊自己。」
「是他願意走出來,志工只是拉他一把而已。」陳喜久說這話時,旁人也許只感受那是基於謙虛,卻不知道她有多感恩認識國俊,是他讓她重新檢視過去那段跌跌撞撞的人生,她何嘗不是遇見了善因緣,靠著自己的「意願」才能走出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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