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日本大震災區,氣仙沼市,齊藤慧子在災後四個多月第二次回到老家。
「地震之後積水很深,那次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地層下陷,一畦畦水塘點綴在彷彿被轟炸過的大地上,她說,家,應該是在這�。
凝視著遠方的目光盡是哀慟,但她很快地整理好情緒;
一如這一百多天她當義工,協助清理受損較輕的屋舍。
「如果沒有踏出第一步、沒有往前看,我們就會永遠留在悲傷中。」
心心相惜 見舞金的真意
清晨七點還是霧氣濛濛地,九點過後卻是氣溫高升,直逼攝氏三十度;唐桑區的本吉圖書館外,已經排起人龍。一頭俐落短髮的佐藤奶奶,看到慈濟志工滿頭汗水、來回穿梭引導,隨即掏出手帕,仔細摺好遞到志工手上;志工揮著手說:「奶奶不用啦!我會把您的手帕弄髒。」奶奶毫不猶豫地伸長手,為師姊擦去臉上的汗水。
七月二十九日到三十一日三天,慈濟基金會在氣仙沼市發放,依據「罹災證明書」上的「全壞」、「大規模半壞」、「半壞」及人口數,致贈七千七百五十六戶「住宅被害見舞金」。七十歲的佐藤奶奶一家三口也失去了住所,在避難所住到六月下旬,搬往唐桑區的組合屋。
海嘯警報響起時,她跟先生帶著高齡九十三歲的婆婆往高處跑,途中,婆婆摔斷了手臂,苦等一天一夜大水退去後,他們穿過殘破零亂的市區來到醫院,小小院區擠滿傷患,醫師疲於奔命,「我們躺在髒污的地板上過夜,幾天後終於等到醫師給予簡單的診治,我們就離開了。」佐藤奶奶的語氣中盡是無奈。
幸運的是,婆婆的手如今雖然還有些腫脹,但已經可以端碗吃飯了,佐藤奶奶也打算重新開張理髮店。
當她得知這筆現金是來自全球三十九個國家地區的愛心時,笑中帶淚地說:「這些日子來我緊繃的情緒一直找不到出口,有你們的愛,我會更有勇氣面對未來。」
失業問題,復建隱憂
氣仙沼市人口約七萬,是日本最大的魚翅生產中心,有「魚翅之都」稱號,也是日本東北遠洋船隊聚集之地。海嘯席捲一切,油槽傾倒爆炸,燃燒物漂流引發全市大火,嚴重毀損的房舍逾一萬零七百戶。估計有八成公司受損、高達九成公司業務受影響,災後一些銀行、公司遷離此地,漁港至今仍沒水沒電,許多遠洋漁船於是轉往仙台等地卸貨。
歷經地震、海嘯、烈燄焚燒等複合式的災難,讓此地全變了樣;災後一百多天,依然可見傾圮破損的屋舍、堆疊扭曲的汽車、橫亙在陸地上的大型漁船。
世界銀行(World Bank)指出,三月十一日大震災對日本經濟造成高達兩千三百五十億美元(約七兆元新臺幣)的損失,其中一千五百億美元就來自氣仙沼市的統計。
氣仙沼市就業人口約三萬多人,此次因災失業估計達一萬人,比例之高,是復甦的隱憂。
慈濟至七月底在東北災區舉行三次大型發放,眾議員玉置公良均前來關心,這次他偕同氣仙沼市議員到現場,謝謝慈濟協助受災鄉親應付過度時期的生活支出;不過,他憂心地說:「來自四方的援助,短期間看不出居民經濟的問題;但是半年後,失業引起的效應會漸漸呈現,這也是政府部門急待解決的問題。」
三百多年來,世代居住在此的小野寺正道,家族歷經五次海嘯襲擊,每次災後就將房舍挪往高處建設;但是沒想到海嘯一次比一次大,他位於半山腰的住所,這次還是遭到襲擊。一臉敦厚的他苦笑地說:「我比別人幸運一點,只有一樓毀損,二樓勉強可以住人。」
海嘯沖毀他臨港的兩間食品工廠,於是他應徵政府部門所提供的建築工作。不過他沒放棄重整事業的企圖心,但心�也清楚,漁港要有補給、維修等運作需求,大家才會有工作,也就是說漁船要進港,才能帶動當地產業。
每年六月中旬到十一月,是遠洋作業船捕鰹魚的季節,以往氣仙沼漁港有能力一次卸貨千噸漁貨量,今年是難有此榮景了。災前從事海藻養殖業、也是氣仙沼漁會委員的尾形龜雄感嘆地說:「這附近的魚翅工廠及相關水產食品廠,都打算往外移了。」
將近四千萬日幣的經濟損失,並沒有打垮尾形龜雄,八十一歲的他不想放棄。「這�養出來的昆布最厚實甜美,四十六年來我就靠這個養家活口。」
在領取慈濟慰問金時,他被志工謙恭的身段與關愛所感動,「你們的愛讓我堅強起來,就算是從一小塊榻榻米的面積做起,我也會全力以赴,將把我第一次的收成與大家分享。」
地層下陷,心境低落
東日本大震災後,專家實地勘驗發現,從岩手縣到千葉縣的海岸線,普遍都有地層下陷問題,宮城縣尤為嚴重。
氣仙沼漁港即深受土壤液化及地層下陷所苦。市場下陷七十幾公分,海面比路面高,市場邊隨處可見高過路面的水塘,市府派出不少工人填高路面,但下起大雨,還是會擔心河川、海水氾濫。
每逢農曆初一、十五大潮時,海水倒灌入港區的住家及街道上;堅持住在原地的鄉親,經過一夜海水浸泡,一大早就拿著掃把將流入住家的水往外潑掃,認分無奈的表情全寫在臉上。
積水未退,加上海嘯沖毀冷凍倉儲,流散四處的各式魚產及加工食品,因夏日天氣炎熱而腐敗,蚊蠅大量滋生,海鳥及烏鴉成群覓食。禽鳥的排洩物加上大量腐敗的水產,災後衛生堪慮。因為環境不佳,估計約有五千多人離開赴外地工作或生活。
來自氣仙沼市外海的大島,小松拓治郎擁有一家壽司店,海嘯摧毀他的店面和住家,他也從一個皮膚白皙細緻的壽司師傅轉變成黝黑粗糙的打撈志工,駕著船、拿著漁網在海面打撈被沖入海中的物品,希望能找到失主歸還。
小松拓治郎說,三年前消防局到村中舉行演習,提及未來三十年有高達百分之九十九機率會遭遇超過六公尺的大海嘯;村民早已備妥急難背包,在三一一海嘯警報響起的第一時間就火速逃離。
他突然低聲說,雖然全村獲救,但很多人瞬間失去一切,生活沒了希望而走上絕路;氣仙沼市�也有好幾十人自我了結生命。
悲慘的遭遇比比皆是,許多人因此壓抑著情緒,災後迄今仍不敢訴說。他看著來自臺灣和東京的慈濟志工,在發放現場關懷著市民們,志工的微笑,彷彿觸動他們脆弱的神經,不少人紅著眼眶說出悲痛,吐露生命�的遺憾和對親人的想念;即使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但說出來後心情卻舒暢許多。
小松看著不懂日語的志工說:「即使無法溝通,但是眼睛對眼睛、心對心,我了解慈濟對我們的關懷。」
家園危脆,人心堅韌
來自獅降重災區的齊藤慧子,第一天領取慰問金,第二天就帶著朋友小松登喜子及石川諒子來發放現場當志工。
中國大陸汶川大地震後,齊藤慧子專程前往當義工,萬萬沒想到三年後,自己平靜的生活會因為海嘯變了樣。大水鋪天蓋地而來,翻騰混濁的浪濤中,人們載沈載浮不停呼救,她卻無能為力……
大水來襲,她前往孫子就讀的幼稚園,與師生們逃到公民館的屋頂,一群人在大雪中瑟縮地等了三天,終於被直升機救出來。死�逃生的她,如今一無所有,但是不斷感受到愛的力量,她說:「因為有你們,我們才能跨出站起來的第一步。」
近午時分,一波波領取見舞金的民眾陸續湧入,負責翻譯及接待的志工人力愈形吃緊。一位身形高大、頭紮毛巾的年輕人走進會場詢問:「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做志工嗎?」甚為流利的中文,讓接待組的志工瞪大雙眼。
他懇切地說著:「我能搬東西,我能幫忙翻譯……」他是來自福岡的日高將博,在臺灣短暫就學期間,因為加入其他志工團體而認識慈濟。三一一強震後他跟著義工團體進入災區清掃,七月下旬慈濟於氣仙沼發放的前夕,他來到慈濟東京分會得知相關訊息,自費坐十個小時的巴士抵達災區幫忙。
日高將博不分大小事都搶著做,不論是擔任引導工作還是日語翻譯,甚至開車在受創嚴重的災區尋找無線網路,協助大愛臺同仁傳送新聞資料。他帥氣地笑說:「你們這樣幫我們,我更應該為自己的同胞盡一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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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沖走一切,大火再將僅有的燒掉。我的生命一下被掏空了。」在鹿折,志工與返鄉憑弔的齊藤信夫相遇,他指著幾塊燒黑的石塊說:「這是院子�的造景石,是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引著大家前往鹿折中學旁的成排組合屋小坐,娓娓道來。他從事森林保育員,一輩子兢兢業業,十六前老伴因病往生,兩個女兒陸續出嫁到北海道和青森,這個家就只剩他一個人,但他不寂寞,因為相處四十幾年的老鄰居及同事,會相互照應。
急促的海嘯警報聲中,他奔跑在巷弄間敲著一家家的大門,背著、拉著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家逃往高地。當他逃到唐桑車站後方的高地後,回過頭看到翻滾的黑水如巨獸般吞沒他的家園。
如今,坐在六坪大的組合屋中,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隨身小包包,拿出一張有水漬、發黃的駕駛執照說:「這是我最珍貴的寶貝……海嘯後,我四十幾年的回憶只剩下這些……」而懸掛在老家牆上那張妻子的遺照,還是人家找到送往警察局通知他領回的。
他幾度哽咽語塞,短暫地整理情緒後又侃侃而談。志工好奇地問他,怎麼願意接受外人造訪?他從抽屜拿出慰問金及慈濟簡介,指著志工的名牌說:「昨天我把這些簡介全看了一遍,因為你們是慈濟、是好人……」
他的家已被政府畫定危險區域,難以重建;「但我不想離開,這�永遠是我的家,不管政府以後有什麼打算……」
不論是什麼樣的選擇,都撕扯著受災民眾的心,但可以看見的是這些日子來,每個人都努力嘗試走出災後的第一步;重建過程或許艱辛,但相信來自各地的愛心與奧援,一定會帶給他們活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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