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凃心怡 攝影•蕭耀華
二十年來,這群來自臺灣、經濟平凡的女性,
探訪日本福利制度完善的暗角,
發揮善於整理的女性天賦,
東挪西移地騰出時間行善奉獻。
即使東日本大震災範圍廣大,
她們以大丈夫的姿態,扛起萬噸物資發放;
以柔軟的女人心,協助壓抑的心靈釋放悲傷,綻放朝顏!
「人家說九條好漢在一班,我們連一班都湊不出來。」慈濟日本分會督導陳金發,一語道盡此地男性志工人數短缺的現象。
一九九一年,慈濟日本分會由慈濟委員謝富美領軍成立,屆滿二十周年的今日,一眼望去仍清一色是女性成員,男性志工不過才十四位,扣除或因調職、或因移民等因素離去的,就像陳金發所說,連一班都湊不齊。
今年三月十一日,芮氏規模九點零強震撼動東日本,在大海嘯襲擊下,引發核電廠核能洩漏危機;此複合式災情是今年至目前為止全球最大災難,迄今慈濟賑災腳步未曾間斷,女人當家,把壓力與責任甩上肩頭,扛著。
即使是粗重的活,也難不倒她們。「比如辦活動時要掛橫幅,一層樓的高度,她們樓梯搬來,二話不說就爬上去;賑災物資十公斤、二十公斤,也是一箱接一箱的扛。」陳金發愈說愈不捨,「有些事情超過她們力量所及,在其他地方肯定是由男眾來做,但她們還是擔起來。」
這群女人常戲稱自己是「娘子軍」,不但不以為苦,反而還有一絲苦中作樂的痛快,「從艱苦中拚出一條道路來,對娘子軍來說不算什麼,因為我們大部分的人是苦過來的,吃苦是家常便飯,面對任何困難,不曾畏懼。」從臺灣遠到日本,歷經三十年風霜,娘子軍團成員之一的劉桂英說這番話時,自信地挺起胸膛。
災後一週,蓄勢待發
三月十一日下午兩點四十六分強震後,遠在東北重災區八小時車程外的首都東京停電,地鐵停擺,人們徒步返家,甚至走到深夜還距離住家甚遠。
在新宿慈濟會所值班的志工沒有回家,趕忙打開大門,迎接既倦又累、滿心驚恐的人們入內休息、喝杯水後繼續趕路,直到凌晨一點仍有人陸續進來。那夜,慈濟志工遞上五、六百杯熱茶,以及不只五、六百句的關懷與問候。而當日趕不及前往支援的人,則在翌日一早抵達車站等候地鐵復駛。
「等了兩小時終於等到第一班啟動的列車;餘震不斷,電力中斷頻繁,電車走走停停,原本三十分鐘的路程,足足坐了三個鐘頭才抵達分會。」慈濟志工張好投入救災工作,隨著她一起抵達的,還有隨身那袋足以過上好幾夜的行李,「地震災情這麼大,我早有心理準備,救災工作並非一時半刻就可以結束。」
無法前來會所的志工,就在自家蒐集災情資訊,隨時以電話回傳訊息,直到手機電池用盡,在斷電無法充電的情況下,也不讓自己閒下來,合起雙掌虔誠祈禱。
日本全民防災演練執行得相當扎實,學校以及企業常備保暖物品、食物及飲水,災難發生後,各地成立救災指揮中心,統籌一切已經蓄勢待發的人力與物資。
不到百位的娘子軍團,也想赴災區幫忙,但遇到與以往災難發生時相同的狀況——二○○四年十月,新潟縣中越地方發生芮氏規模六點八強震,造成六十八人死亡、八萬多人緊急避難,慈濟志工致電救災指揮中心表達援助之意,但是對方客氣的回一句「不需要」,就把電話掛斷了。
「日本的救援以及物資配發系統完整,慈濟志工即使有心,卻無發揮功能的空間。」陳金發說,三一一地震發生後,志工們冷靜地蒐集訊息,同時思考著:「受災居民最需要的是什麼?」
「即使物資無缺,但多是飯糰、泡麵以及麵包等冷食,一碗熱騰騰的食物,不只果腹飽足,還有安定心靈的作用。」機會來了,志工聯繫上關東地區的茨城縣大洗町,對方表示:「我們這�沒電沒瓦斯,甚至也不知道路通了沒有,你們來得了嗎?」艱困情況的表白,並沒有擊退這群急於行善的娘子軍,「沒問題,只要你們願意讓我們去!」
三月十五日勘災、十六日清晨即備妥食材、飲水、瓦斯,甚至鍋碗瓢盆,並設法以人力接龍方式,購足限制配給的汽油,一路往避難所挺進,兩天共烹煮了一千八百份熱食。
嚴森春寒,挺進東北
災後第十一天,新幹線尚未復駛,中斷的東北交通卻出現契機,第一班對外通行的夜行巴士,將一位岩手縣議員帶到東京慈濟分會來,「我們需要幫助。」
當時,福島核電廠事故危機上升,多國派出專機撤僑;而從東京往東北的路途,勢必通過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福島縣。「我們沒想太多,一聽到可以進去災區救援,大家馬上動起來,忙著將十噸的物資搬上大貨車。」慈濟志工黃素梅說,前往災區的十幾位志工中有四位男性,其餘都是年紀超過五十歲的歐巴桑。
抵達東北後,每一條衛星導航所指點的道路都被倒塌的樓房阻擋去路,而每一道通往避難所的柏油路無不扭曲變形,大貨車進不去,他們下車將十噸物資以接龍方式,一箱箱分裝在另外三部小卡車上。黃素梅笑說:「彷彿都像是年輕小伙子,全然不服老,又上又下的,平均每個人手上至少都接過四十噸的物資!」
三月下旬攝氏零度以下的寒夜,他們暫宿建築尚且完好的陸前高田市松原苑老人院,「老人都被遷至避難所了,我們睡在他們洗腎的病床,水龍頭打開,比冰箱的冰水還凍人……」
翌日,首站抵達大船渡市的小學避難所,陳金發入內協調,娘子軍們忘卻筋骨痠疼,振奮著精神打開小貨車兩旁的活動車板,準備卸下物資。但沒多久,陳金發卻帶回一個令人喪氣的回覆,「他們說,他們不需要。」
接受第一個閉門羹後,慈濟賑災行動得以延展下去,除了陳金發豐富的國際賑災經驗,娘子軍團的力量無疑是關鍵推手。
柔情似水已不足以形容這群娘子軍,不如說像水一樣地隨圓就方,「我常說,這群女人真的是很有兩把刷子。」陳金發佩服她們的能力,「一把刷子是過人的氣力跟毅力,粗重的工作樣樣難不倒;而另一把刷子就是溫柔,以真誠攻破心防,並提供肩膀給鄉親滴淚,讓他們傾訴心底的驚恐。」
於是,第二間避難所接納志工進入玄關,第三間避難所讓志工輕輕將毛毯圍繞在肩上……
溫言軟語,膚慰創傷
玄關,是進入室內的第一個仲介空間,還得經過主人家的同意,脫去鞋子、並抬腳踏上一階才得以入內。這一個空間設計源自於日本建築,也顯現出日本人對於陌生人的防備。
大船渡市赤崎漁村中心,災後供漁家避難,也是慈濟志工首次進入東北災區的第二站;他們就站在玄關,穿著鞋,抬著頭,望著八位居民代表,期盼能將物資贈送給他們。
居民代表皆是七、八十歲的長者,靠著大海討生活,卻也讓大海吞噬辛勞一生建立的家園;站在慈濟志工面前的長者在發抖,在那個身心受創、嚴寒下雪的三月天。
站在陳金發後頭的娘子軍不忍,顧不得日本國民禮儀,從物資中取出一條又一條的披肩,脫下鞋,站上玄關,用溫暖厚實的毯料裹著爺爺奶奶微微顫抖的肩。原本神情冷淡、防備甚高的老人家們驚訝,然後感動,接著禁不住地老淚縱橫……
來到第三站蛸之浦漁村中心,獲准進入,娘子軍團拿出更多的披肩、毛毯,裹住一個個身心俱疲的受災鄉親,伴在他們身邊,輕言軟語地與之交談。許多人再也忍不住地靠在他們肩上,流下災後的第一滴淚。
打破建前,釋放悲傷
黃素梅曾在岩手縣的陸前高田市發放時遇見一名男子,在千葉縣工作的他,趁著三月的假期帶著太太跟未滿足歲的女兒返鄉陪伴父母;海嘯來襲時他外出辦事,等他再回到家,妻女、父母早已隨著海水消失無蹤。
「他跟我講這件事情的時候還在忍。」五十多歲的黃素梅握著他的手,說:「我的兒子也三十幾歲了,我就像你媽媽一樣,沒關係,如果你想哭你可以哭的。」聽到這句話,這個男人才禁不住潰堤。
一位女士在發放現場靠在劉桂英肩上,「對不起,我再也忍不住了。」流了好久的淚,她向劉桂英道歉;劉桂英則告訴她:「不要忍,哭出來,你才會再產生力量!」
「日本人有一種個性相當特殊,日文稱之為『建前』與『本音』。」移居日本三十年,劉桂英認為,外界形容日本國民性格為內斂並不夠貼切,「日本人習慣展露最好的一面,負面的情緒以及壓力則隱藏在人後、自己的內心當中,這也是為什麼日本的自殺率會那麼高。」
有人形容:「日本人的心,就像他們的產品包裝,多層又繁複。」災難過後尤其如此,許多人把悲傷藏起來,因為他們認為眼淚只會帶來更多的悲傷,而悲傷只會耗去重建之路所需的元氣。
但是,這群臺灣女人以女性細膩多情的慈悲,釋放一顆顆因受災而不安的心,並走進心中,以慈母的一針一線密密縫補受創的傷口。
慈濟志工陳雅琴在發放現場遇見一名老奶奶,邊掉淚邊從錢包中拿出一張照片,那是她得到繪畫比賽獎項的得意之作,甚至曾在東京美術館展覽過,「地震之後,我失去了所有東西。」老人家口中的遺憾,不只是失去這一幅畫。
陳雅琴幫奶奶擦乾淚,溫柔地告訴她:「您再畫一次,一定會畫得比之前更好!」誰說,年過七十就不能再精彩地活出新人生呢?流著淚來到發放現場的老奶奶,是帶著笑意以及挺直的腰桿離開的。
娘子軍團,自助助人
三月下旬初次從東京帶去東北的十噸物資,透過軟實力,順利地發放溫暖給十三處避難所的居民;之後,他們數度前進災區致贈住宅被害見舞金,依舊發揮著如此的柔情慈悲暖意。
日本分會的女性臺籍志工以經濟狀況來看,大約粗分三種類型,少數是經濟無虞的異國婚姻配偶,或因歷史背景前來日本就業的醫師家庭,最多的就是單親婦女。經歷過短暫的婚姻,獨留日本為生活拚搏的背景,讓這群身世淒涼、經濟平凡的女人聚集在一起。
三十年前,戰後的日本復甦,臺灣經濟起步,地緣之便、歷史牽扯,不少人前來工作打拚,或因異國婚姻結合而定居;即使膚色相近,文化價值觀仍是大不同。當劉桂英結束那一段與日籍先生的婚姻之後,她帶著兩個年幼稚子站在東京街頭,無語問蒼天。
「剛開始,分會�十個有一半以上都是單親的。」劉桂英說:「我們離鄉背井來到日本,適應不同的文化,能接觸到慈濟這個由臺灣人所創辦的團體,覺得很開心,這是一種精神的依靠。」
當時慈濟會所是個二十坪的小公寓,三間房間都僅六個榻榻米大,兩張辦公桌、一臺列表機放下去,幾乎沒有旋身之處,但是這群女人喜歡來這�,「可以聽到臺灣話、吃臺灣的食物,甚至一些生活細節都是臺灣式的,大家相互慰藉,對我們來說,這�就是娘家。」
二十年前,她們拖著殘破的心走進日本分會大門尋求慰藉,至今她們撐著逐漸老弱的身軀行走在坑疤的災難大地,給予慰藉。或許心靈上或是現實生活中的大小災難沒有真正遠離,但慈濟永遠都是她們最強而堅實的心靈港灣。
「四十五年前,慈濟功德會若不是因為那三十位家庭主婦,或許不會成立。」劉桂英反思日本分會早年成軍的陣容,通透出一個想法,「二十年前,日本分會若不是有這一群媽媽,也不會成立吧。」
左支右絀,堅持不退
「日本的稅金項目多而且徵額高,大部分都投注在社會福利項目上。」現任日本分會執行長張秀民解釋,失業、單親、殘疾,可以按月領取十多萬元日幣補助,「一般人要投入機構關懷,更是難為。要到老人院關懷,舉凡推輪椅、餵食,甚至是碰觸老人家的手,都必須要有看護執照才行。」
在健全的福利制度下,這群娘子軍們只好將滿腔熱血傾撒在旅外的急難救助關懷個案上,「我們常說,在日本做慈善,是在石頭縫�找出口。」
「日本泡沫經濟後,失業人口增高,雖然政府也關照到這一個區塊,但是街友人數實在太多,還是有部分沒有照顧到,也讓我們有了機會,可以每個月為街友煮食。」
雖然任務不多,但是單憑這群娘子軍也常常不夠支撐——單親媽媽要為生活打拚,時間總是卡在工作上,僅有的是夜間以及難得的排休;而有家庭的,則是要受制於家人觀感,「有的志工在先生孩子出門後才可以來,然後下午五點又得趕在先生孩子返家前先到家。」
二十年來,日本分會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人少卻想做事,事情來了,大家這邊抽一點時間、那邊抽一點空,一起承擔。比如每月致贈街友的飯糰,前置作業就是一大工程,數十位志工下班之後聚集在分會洗米,一千兩百份飯糰的米量,要洗到深夜十一、二點甚至凌晨才能結束工作,隔天更是起早煮飯、捏製。
「在慈濟有一句話,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超人用。但是在日本,這些女性是直接跳級當超人了!」陳金發的讚歎不是沒來由,「尤其在這一次三一一大災難之後,更能見證她們的精神與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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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六月到十月下旬,七梯次慈濟賑災團前往東北重災區發放數萬份的住宅被害見舞金,一戶家庭按人數可以領取三萬、五萬或七萬元日幣;對於物價消費高昂的日本生活,論幣值、論廣大的受災人數,這份慰問金顯得杯水車薪,但是娘子軍團所帶來的愛,或許能影響造就一世情。
鄉親們前往避難所、入住組合屋,甚至到外地租屋,耐心等候重建復甦。在這些臨時居住地的小小庭院中,許多人灑下俗稱「朝顏花」的種子,一位居民說,此花慣在朝陽初升時綻露美麗,因得美名,災後人人栽下它,願如它一般,能在旭日的沐浴下,展露重生的曙光。
而東北地區的居民也以朝顏花形容娘子軍團。一名鄉親說:「這群臺灣女人,給我們的感受就像是朝顏花,燦爛得彷彿生命永遠充滿希望。」
朝顏花,在臺灣被稱作牽牛花,生性強健且四季開花,生命力旺盛。這群從臺灣飄洋過海的娘子軍團,正像那色彩繽紛的喇叭花——是日本燦爛的朝顏,也是臺灣堅毅的牽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