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俊富(大愛電視臺節目部副理)
中國文學家魯迅曾說,
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路了。
就彷彿一九九一年開始,慈濟志工帶著願力進入中國大陸,所踏出的那條大愛之路。
今年,我們沿路回朔慈濟足跡,
從上海走到洪澇屢見的江淮平原,
南轉貴州、四川,又越過黃土高原、直抵新疆戈壁沙。
即使起步路難行,然,善門之顤在真情,已途經二十寒暑;
而在此行相遇的所有人眼中,我們也確定,這是一條未竟之路。
在新疆喀什的鄉間,隨手拍了一張照片;那是條看不到盡頭的土路、橫在遠方的則是一座高聳的大山。在這趟外景行程的最遙遠處,我彷彿看到慈濟想要開啟一座善門時的困境。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一九九一年,大陸華東華中大水,兩億人受災,觸發證嚴上人的悲憫心;寒冬將至,上人不加冬衣與受災民眾同在;他帶著勇氣登高一呼,卻在兩岸隔閡的年代引起震耳雜音,壓力排山倒海而來。未來不可知、艱辛險阻如大山,上人卻決定踏出那一步。
二○一一年,慈濟踏上大陸賑災滿二十年了。思索紀錄片的結構之際,我想起美國記者Rob Gifford觀察中國的遊記書《312號公路》,他選擇行腳體驗的,是全中國最長的公路;我找了大比例尺的地圖,細細研究沿線的城鎮。經緯線上,許多地名讓我驚訝不已,上海、昆山、蘇州、南京、全椒、固始、會寧、蘭州、直到最遠處的烏魯木齊。熟知慈濟大陸賑災史的,大概已看出巧合之處;這些地名,全部印刻著慈濟的足跡。
在西方類型電影中,有種形式叫做Road Movie,故事主角喜歡沿著公路進行自我與內心的思索與追尋;而失望與希望,也常以公路為場景開展延伸。
時間:二十寒暑;空間:海峽兩岸;人間:無數有緣眾生。經過討論後,製作團隊決定採用艱難的公路紀錄片形式,沿著三一二國道,探訪慈濟援助過的點、認識過的人、以及曾經留下的足印。
從沒想過有機會進入公路電影這樣的製作情境,但更意外的是,這趟旅程不僅僅是溯源之旅,更是一段真情之路的見證體驗。
啟程克難、力行慈悲
一九九一年,慈濟並沒有多少海外賑災經驗可以證明自己的援助能量;上人繫念災黎受苦之際,臺灣慈濟委員們透過國際間人脈,終於打通前往北京會商賑災事宜的管道。
慈濟基金會副總執行長王端正率領六人小組登陸破冰。但兩岸冰封數十年,意識形態極度相異,六人小組備嘗堅持原則的艱辛與壓力;「善門難開」,是王副總那一刻最深切的感觸。
雖然一九九一年後,賑災工作陸續開展,但一九九四年千島湖事件,一九九五年臺海危機,甚或到一九九八年的兩岸低盪期,許多次的災後發放,都在緊張與變數中驚險度過。不過,險阻雖多,貴人也不少;帶著無私真情,終能感動人心。
同時,我們也看到這二十年間慈濟賑災思維的演進。第一個十年,大抵以急難救助與物資發放為主;這期間,也因應不同的天災類型,發展出因地制宜的援助策略。到了二○○○年,基金會開始在窮山惡水的貴州山區實驗扶困計畫,以多方位的扶貧、遷村、助學項目,尋求徹底改變貧困歷史的方案。
今年初正式啟用的甘肅靖遠縣劉川鄉來窰慈濟新村,援助項目則包含了遷村、水窖、農改、教育與職訓,也是個嶄新的多方位計畫,兩百一十戶旱原上的貧民也已開展新生活。
二○○八年汶川地震後,慈濟除了「安心、安生、安身、安學」的三年賑災規畫,還極力於災區推廣慈濟環保理念與科技。計畫力與執行力,在短短三年內充分展現,這種承諾與效率,其實來自先前十七年的累積。經驗,來自力行;信心,則源於大悲願力。
二○一一年,慈濟這個華人世界最大的NGO,帶著臺灣經驗、加上四十五年淬煉出來的實踐方法,正透過無數志工的行動,在無數苦難地複製慈濟賑災模式。而就在前一年、二○一○年,慈濟基金會獲得大陸中央首肯,以第一個境外法人的身分,在蘇州掛牌。這來自官民各界的信任,著實得來不易。
心靈工程、傳遞人文
二○○八年北京奧運與二○一○上海世博,對現代中國有著象徵性的意義。如果只看經濟硬實力的發展,大陸幾乎不是多數國家可以匹敵的。
從二○一一年回看二十年,幾乎契合了中國經濟起飛的黃金時代;一九九二年,當時已經退休的中共精神領袖鄧小平發表南巡講話,他說,「要用二十年的時間,趕上亞洲四小龍。」這個意志,推動了九零年代後沿海經濟面貌的改變。直到今日,中國的確已經成為世界經濟巨人。
但就在今年四月,現任總理溫家寶卻發表了另一段感言:「一個國家,如果沒有國民素質的提高和道德力量,絕不可能成為真正強大、受人尊敬的國家。」有人因此預言,二○一二年,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自一九四九年建立以來最大規模,但也最困難的轉型。
兩段重要談話前後對比,似乎宣示著人們從財富到心靈的永恆追求。亦或說,經濟狂飆後的社會,需要重新建構一條回歸人文本質的道路。
如果把慈濟大陸賑災史擺進這段風起雲湧的二十年間,會看到更多的驚訝。原來,在這二十年間,慈濟默默分享的,正是建設心靈工程的寶貴經驗。賑災援助是救急、也是過程,但在過程中傳遞出來的人文價值,或許才是慈濟大陸賑災史的精髓。
在三一二國道的起點上海,六十多歲的慈濟志工邱玉芬,每天要求自己爬高樓,為的是要鍛鍊深入窮鄉耕耘福田的體力。她,是臺商扶貧助學的典型。
繼續往西走到了三一二國道八十四公里處的昆山,另一位慈濟人黃媽易帶著眷屬、員工參與慈善做環保,這是另外一種回饋當地的典型。
在四川什邡市洛水鎮,汶川地震受災民眾、同時也是拾荒老人的楊繼廣,成為守護鄉土的環保志工。不論來自臺灣或是原生在地,這些人願意為社會奉獻,原因全來自對於慈濟精神的信任。
中國太大,人口太多,無法確定,到底慈濟的善在中國的影響力會有多大?或許一個數字,就可以量化慈濟二十年來的所有付出。但除了錢,倒不如看看發放物資、援建醫院、大愛村與學校以外,慈濟還分享了哪些人間哲學。
上海志工王淑慧在《天下雜誌》專訪中曾提過「八分滿」概念。我們的詮釋是——如果八分愛可以激發兩分的生命省思,讓受過慈濟幫助的大陸朋友有所啟發,這其實才是最有意義的心靈布施。
認真檢視慈濟大陸二十年,不論是哪一類的援助案,其實都蘊含著「感恩、尊重、愛」的哲學。這種以高度精神價值為導向的非政府組織,即便在全球,都屬罕見。而五千年中華文化的道德精髓,亦透過慈濟哲學,如水一般,無聲灑布在神州大地上。
慈濟的根來自「為佛教、為眾生」六個字,而以這六字贈予證嚴上人的印順導師,就來自江蘇。淵源、種族、文化、語言的鄰近性,讓慈濟美善價值的傳承,在大陸顯得更有可為。而慈濟宗教的生活化、說法的科學化、理論的實踐化,更拉近了眾生與人間佛教的距離。
在四川洛水,我們與環保志工相處了幾天。親眼看著他們力行環保、合十祈禱。很難想像,浸潤慈濟世界短短三年多,這些世俗所謂的凡夫俗子,竟能化身柔和慈祥的人間菩薩,這或許正是心靈工程的最佳體現了。
大愛無疆、未竟之路
離開四川、北返三一二國道,我們進入長年乾旱的黃土高原。經過二○八八公里處的甘肅省會蘭州,轉進縣道,很快就抵達靖遠縣的來窰慈濟新村。選擇在甘肅停留的原因是,這�是慈濟大陸賑災方案中,與氣候變遷及全球性乾旱最直接相關的項目。
從一九九八年開始,慈濟在甘肅先後援建了抗旱水窖與希望小學;近年來天不下雨,百姓空有水窖、用處不大。因旱而貧的宿命,依舊無奈糾纏著山坳農民;於是,慈濟決定再以全方位遷村計畫,打造生態移民示範村。
離開黃土高原,逐漸進入大西部的中心。中國這麼大,慈濟足跡,到底走了多遠?離開甘肅,我們即將進入三一二最後一段路,前往新疆的烏魯木齊。
二○○四年,新疆烏魯木齊南方的喀什地區發生強震,巴楚、伽師縣受創嚴重,慈濟志工從北京急赴現場勘災,並在稍後援建了克其克江巴孜小學及提木小學。
嚴格來說,與其他援助案相比,這次挹注的善款並不算多;但我們總覺得,新疆兩所希望小學的象徵意義其實無比重大。隸屬維吾爾族自治區的喀什,是中國最西邊的邊境城市。玄奘法師印度取經東返大唐的門戶,也正是喀什。望著通往中亞的公路遠方,我們在內心自問——真情之路,會有盡頭嗎?
上人是個實踐主義者。慈濟是個強調「行」的慈善團體。行,行在篳路藍縷、也行在山窮水盡處。或許就如魯迅筆下所言:「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路了。」帶著願力,總能踏出一條大愛之路,而在此行相遇的所有人眼中,我也確定,這是一條未竟之路。
《慈濟》英文版作者Mark O'Neill說,證嚴上人看的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兩岸的五十年、一百年。一九九一年,上人說:「一粒米中藏日月。」我們也深信,二十年的成果,其實會是另個五十年的起點。
別忘了,二十年前上人不穿冬衣體會受災民眾凍寒的畫面;別忘了,曾經在兩岸緊張的氛圍下,慈濟志工們在寒冬惡夜中忍辱發放的情景;而這段歷史中,無私奉獻的所有人,都不能被遺忘。
走在真情之路上,我們看到平凡人的力量、同文同種的力量、不需言語的人性力量、一股因為愛而加乘的向善力量。當路走直了,四方力量就會泉湧而出。讓任何需要關愛的角落,都能綻放出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