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凃心怡 攝影•林炎煌
海拔一千六百公尺的高山國度——賴索托,
近四分之三土地是高地,水資源集中山上湖泊;
境內河流湍急、缺乏引水工程,平地集水不易,農民看天吃飯,連年乾旱缺糧,聯合國屢屢發出紅色警戒。
賴索托坐擁傲人的天然美景、自詡「最靠近天堂」的國度,
貧困飢餓的人們 ,如何能轉身看見心中的天堂?
賴索托王國(Kingdom of Lesotho)
人口:約190萬,99%以上為索托族。
語言:英語、索托語。
面積:30,355平方公里
賴索托位於非洲南部,首都馬賽魯(Maseru),1966年10月4日從英國託管獨立,國土完全被南非環繞,是世界最大的國中之國。由於自然資源匱乏,經濟落後,被聯合國列為最低度發展國家之一。
翻開世界地圖,指腹游移其上,幾個宛如彈丸之地的「國中之國」,在國際上享負盛名,如法國境內的摩納哥、義大利境內的梵諦岡;然而談起世上最大的國中之國,卻鮮為人知,她就是位於南非共和國境內的賴索托王國。
賴索托在國際上的知名度不高,但總理帕卡帝塔•莫西西里(Pakalitha Mosisili)曾在十月四日獨立國慶典禮上說過一段雋永話語:「賴索托,是世界上最靠近天堂的國家。」
座落在群山之中的賴索托,平均高度約海拔一千六百公尺,有「天空中的王國」美稱,全國九成人口信仰基督教。最靠近天堂,無疑是最大的祝福與榮耀,然而距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就深受上帝的眷顧嗎?
賴索托擁有豐富的天然美景,群山圍繞、空氣清新,抬起頭永遠是藍天和白雲;偶爾烏雲帶來一陣雨,雨盡了,天空也被洗淨為清澄的藍。夜�,孩子仰望星空,難以小手屈指細數的星子,宛如銀河。
然而,在這�看得見夢想,卻見不到現實。
賴索托的國家格言是「和平、降水與繁榮」,可嘆無一具足——糧荒問題、連年暴動讓外商紛紛撤離;國內人均產值僅四百美金,被歸為﹁最低度發展國家(Least Developed Country)﹂。
諸神或許給了賴索托豐富的樂活環境,卻忘了要給予這兒的人存活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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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在賴索托經商的臺灣人這樣形容:「賴索托,毫無具備一個國家該有的條件,尤其是經濟。」
開車繞國境一圈,當地臺商手指著一項又一項公共建設,告訴我們這些建設的由來——自南非進入賴索托的關卡建築是多國聯合的高地水源計畫署出資;國家圖書館、新國會大廈以及議會大樓由中國援建;科威特接手鋪下關卡至城�的柏油路;走上快速道路,筆直平穩的路面是加拿大出錢出力,路邊一所設備完好的學校,還是來自於日本人的愛心。
貧困的政府得仰賴他國協助建設,人民生活可想而知。
賴索托的國土面積為三萬多平方公里,與臺灣相近,但由於近四分之三土地都是高地,可耕地面積只有兩成五;即使卯足全力開發農業與畜牧業,也養不起全國一百九十多萬人口,超過半數糧食得仰賴進口。
由於欠缺工業與商業,每年約有五萬名賴索托人在南非礦坑下工作,緊密依附的臍帶關係,讓南非幣斐鍰(Rand)成為賴索托羅提(Loti)之外,當地主要流通的貨幣之一。
一九八○年代末期,南非礦業逐漸縮減,一群亞洲商人帶來開拓工作機會的契機。
「二十多年前,臺灣傳統加工產業沒落,大批臺商出走至工資低廉之處開闢產業第二春,尤其是紡織業;一批人前往東南亞、中國,另一批人則來到非洲拓荒。」賴索托前臺商會會長陳美娟,就是在那個年代來到這個山城小國,她的成衣工廠當年只有三百坪左右,舉凡倉庫、裁床、整燙至包裝,通通精縮在內。
身為啟動賴索托工業齒輪的第一手,臺商們並不輕鬆,他們得牽起工人的手,一個個慢慢教會。
陳美娟笑說,從穿線教起,一直到工人可以到線上車縫生產,平均一人要密集訓練兩個月。他們站在機器前,領著工人的雙手往前推移裁片;有時衣服裁片破了個洞,工人會到裁房去申請另一片回來補……
除了技術面,賴索托人民的觀念也需要教導,曾經有員工對陳美娟說:「老闆,你既然有錢,直接給我們就好,為什麼還要我們工作才給錢?」
臺商,啟動工業齒輪
二○○○年五月十八日,美國通過「非洲成長暨機會法案」(African Growth and Opportunity Act,簡稱AGOA),提供受惠國數千種產品,尤其是紡織品,以免關稅、免配額之優惠拓銷美國市場,而賴索托即是其一,這大大的激勵外資進入此地設廠。在賴索托設廠的臺商也由七家增到三十多家。
對比中國、東南亞的勞工,賴索托工人的產能顯然不及,但以陳美娟為例,她的廠房拓展迅速,是以前的十倍。
「臺商來此設廠,不僅增進本身利益,也助益賴索托日益增多的失業人口。高峰時期,臺商提供約五萬五千多個工作機會。」陳美娟邊估算著當年的數據,另一旁的臺商林道生則補充著這些工作機會所帶來的生機,「想想,這些人口是靠政府提供救助金存活實在,還是受企業聘雇投入勞力工作實際?」問題的答案,在每個人心�都是一樣的。
來到賴索托最大的臺商年興紡織廠,下班時間,寬大的四線道馬路上全是密密麻麻從廠房湧出的人群。年興紡織廠協理林見安說明:「賴索托的經濟收入來源,臺商占了八成以上,每月至少提供超過三百五十萬美元薪資的工作機會,所帶來的經濟效應並非一朝一夕,而是持續性的。」
即使一九九○年代賴索托歷經兩次嚴重暴動,逼得外商紛紛出走,但是這些年來留在當地的臺商提高工人素質、扭轉觀念,讓人們積極地工作,社會得以維持持平風貌。
然而,就在賴索托看似要順上軌道之際,考驗似乎不打算放過他。
走進年興紡織廠的倉庫,這是非洲最大的棉倉,滿倉時可容納六萬包棉花,看著貨車將一批批品質良好的棉花送進來,林見安不得不大呼吃不消,「我做紡織四十幾年,今年的棉花是有史以來最昂貴的!」全球主要產棉地區,如巴基斯坦遭逢水患、中國新疆冬季提前來臨以及各地風不調雨不順等,讓棉花價格翻漲近五倍。
「棉花跟大豆一樣是農產品,我們常說,若要判斷棉花的價錢就要去看大豆的期貨市場。」林見安話鋒一轉,談起農業,「看看棉花逐年漲價,就可以知道糧食短缺的問題有多嚴重了。」
然而受到氣候變遷及糧食分配不均影響,今年初開始,非洲東部地區面臨六十年來最嚴重的乾旱,糧荒與饑荒的觸角逐漸延伸至南部非洲。南非有「非洲麵包籃」之稱,但境內的賴索托卻被聯合國列入「大範圍缺糧國家」之一,彼此國界畫分的不只是政治領土,還將糧食分配精準地切割開來。
望天,祖祖輩輩宿命
賴索托境內河流眾多卻湍急,豐沛的水資源皆聚集在高山上,政府與人民都沒有經濟條件將水引流至平地農田。水利工程缺乏再加上雨水不甚豐沛,農民靠天吃飯,僅能耕作耐旱的高梁、玉米等作物。滴水珍貴,一般人沐浴盥洗僅一盆水擦拭,洗菜洗衣水還得留下餵牲畜。
農民瑪恩波•恩撒宜(Mampho Ntsoai)向我們介紹當地的主食,她吃力地提出一袋粉末,「我們在春天栽下玉米,隔年三、四月就熟成了,但我們會留到五、六月才收成。這時的玉米穗相當乾枯,玉米粒經過剝粒、風乾,就能拿去磨成粉。」
瑪恩波熟練地將玉米粉倒在鍋�,再加水攪拌,直到粉末吸水膨脹成泥,當地人稱此為「粑粑」(Babaa),配上一點青菜泥,捏成一小口送入嘴巴,就是賴索托人的主食。
「我們吃不起米,種不出來也沒錢吃,也不吃新鮮玉米,那太奢侈了。」瑪恩波嘆口氣,「我們只吃玉米粉,它吸水可以膨脹很多倍,才能吃飽。」
祖祖輩輩都是務農人,瑪恩波也繼承農作的命運,天氣的異動是她每日都必須關注的功課,「近年來天氣太詭譎了,兩年乾燥、兩年下冰雹,或者是來了太多雨!」
瑪恩波才五十二歲,看起來卻像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這幾年愈來愈難借糧,因為糧荒已經席捲了整個賴索托,二○○七年那次大旱,更是徹底擊垮我們。」
要擊倒一個堅毅又刻苦耐勞的農民並不容易,而「絕收」兩字,是他們要命的痛點。
大旱,糧荒紅色危機
瑪恩波擁有兩公頃田地,即使因缺水而廣種薄收,每年尚有約五百五十公斤的收成,除了自足、儲存來年種子,還能販賣,「但大旱前幾年,產量已減至一半不到。」
瑪恩波居住在距離首都一個小時車程外的馬都崁(Matukeng)地區,當地緊鄰邊界喀里頓河(Caledon River),是賴索托主要的糧食生產區,地位如同臺灣的嘉南平原。然而,就連這�也面臨農作短收的命運。
二○○七年,瑪恩波一如往常在八月種下第一批種子,「春季是我們的雨季,但一直到九月都不降雨,充足的陽光很快就將幼苗曬乾。」於是瑪恩波趕緊再種下第二批,幾個星期後又重新播種一次,但直到夏季來臨、種子用罄,都是徒勞無功。
「這意味我們來年都沒得吃了。」對話中,瑪恩波總在氣息交換時,以嘆氣斷句。
糧產短缺直接反映在價格上,不只農民難以度日,勞動人口更深受影響。在陳美娟成衣廠工作的帕絲凱琳娜•賽華蕾(Pascalina Sekhoari)說:「以前一包十二點五公斤的玉米粉大約五十斐鍰,可以讓兩個人吃上一個月;糧荒時期一包玉米粉漲到八十斐鍰,雪上加霜的是,自家種的蔬菜也長不出來……」
賴索托家庭人口數多為六口以上,像帕絲凱琳娜這樣的工人,每月平均薪資約一千斐鍰,糧荒時期幾乎只能應付肚皮溫飽,而無力擔負其他。
農民與勞工叫苦連天,近年來因為愛滋病肆虐而造成的大批孤兒,更是難以為繼。
十六歲的荷塔卓•查貝(Khothatso Hlepe)在父母雙亡後,利用課餘時間打工,獨力照顧一雙弟妹。隨著糧價飛漲,他不得不輟學工作,卻仍難以撐持,鄰居也無法長期善心分食。
「有時我會想,再努力工作賺些錢,然後買一瓶毒藥,帶著弟妹離開人世,才是真正的解脫……」荷塔卓還是個孩子,但是他在作文本上寫不下未來的夢想,只有滿格的絕望。
二○○七年,聯合國針對賴索托的饑荒情形發布紅色訊號,並向各國以及慈善組織大力募集糧食;賴索托政府也將全國劃分為二十八個區域提供認養。多數臺商則以「社團」之名,行善當地,年興紡織廠就曾在工廠舉辦幾次大型糧食發放。
陳美娟原本就是慈濟功德會的志工,這年她換下鐵灰色的套裝,走出辦公室,偕同幾位慈濟志工向聯合國認養馬都崁地區,並連續提供六個月的糧食發放。
播種,跟天賭一場雨
根據聯合國規章,一公斤鹽巴、一公斤豆子、七百五十毫升的油以及二十五公斤的玉米粉,即使東西價格不高,卻能滿足一個人一個月的生命能量。每個月,陳美娟與當地慈濟志工總得想盡辦法四處採購大批食糧,提供給馬都崁地區,符合糧食援助條件的貧困戶約八百人口。
燃眉之急解決了,但是居民仍然悶悶不樂。
「大家常常打架吵架,也會偷東西,治安非常糟糕。」瑪恩波說,過往的和諧互助已不復存在,村�的笑聲與招呼聲愈來愈少聽聞,「伸手的感覺很差,還要隨時擔憂援助何時停止;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人,哪�有尊嚴?」
居民的苦惱,志工感受到了,「我們也自問,糧食發放只是一時,是否有辦法讓他們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陳美娟苦惱地說。
藉由每月發放,志工與居民從不相識到頻繁互動,最終變成朋友;彷彿生命共同體,他們一次次討論解決方案,最終形成共識——發放玉米種子。「二○○七年大旱讓他們沒了種子,我們送種子也給予祝福,祈禱天降甘霖。」陳美娟說。
慈濟志工向南非邊境雷迪布蘭市(Ladybrand)商家購買品質良好的玉米種子,並依照農地大小分配,三公頃以下給予一袋十公斤的種子,三公頃以上則給兩袋,總計七萬多斐鍰、八千公斤的種子,在十一月春耕結束前分發到五百二十戶農民手�。
對慈濟臺商志工來說,七萬多斐鍰的價格或許不算多,但是他們內心的那股衝勁猶如職場上的奮勇,陳美娟笑說當初根本就是孤注一擲,「其實那一年雨水仍然不豐沛,我們根本就是在跟上天打賭,賭一場雨!」
瑪恩波回憶從志工手�領到種子時,臉上的歡愉終於取代了嘆息,「頭一個月沒有雨,但第二個月雨水就來了,而且那一年雨水不多不少剛剛好。虔誠祈求,上帝終會聽見!」
「慈濟發放的種子,乍看之下跟以往的差不多,但當苗芽長出來立即分曉。」一直坐著談話的瑪恩波站起身來比畫著高度,「那玉米的根非常粗又長,結出來的穗碩大飽滿,每一株都結有三到四穗,跟以前瘦小的一兩穗比起來,簡直是一條壯牛!」
二○一○年收成月,馬都崁天天都能聽到農人邊唱讚美詩邊採收玉米。陳美娟笑說,身上慣常披著毯子的賴索托農人,還會解下毯子將玉米穗包束在腰間,「『腰纏萬貫』的畫面,就在我眼前真實呈現。」
貧農,在分享中富足
二○一○年五、六月收成時,慈濟志工時常接到村民來電,「你們怎麼還不快點兒來?」
馬都崁聚落有一個廣場,舉凡婚喪喜慶、聚落會議都在此執行,當志工八月來到這兒時,村民們早已分區列好隊伍,人人身邊都攬著一袋袋剝好的玉米粒,這是他們當年收成的一小部分,要進行善的回饋,讓愛心回流。
「當初他們在同一個地點,列隊等待玉米種子發放時,臉上充滿企盼;但此刻,他們將種子回饋給我們,臉上卻是自足的驕傲。」
那一天,整整回收近六千公斤的玉米種子,卡車緩慢駛出馬都崁時,還有農民從四面八方奮力挑來豐收的玉米粒,「甚至還有人從山頭大聲吶喊要我們等一下。」陳美娟說:「那天慈濟志工帶走的不只是滿載的玉米,還有分量更重的感動。」
就在豐收曲吟唱告一段落,愛心傳到另一個山頭。距離馬都崁一個鐘頭車程的山地部落塔巴拿莫瑞那(Thabana Morena),有三個小部落四月遭遇風災,受災五個月後,還有三十幾戶急需援助。
這一次,不僅是賴索托臺商志工,連遠在南非德本、雷地史密斯的慈濟人也投入支援,馬都崁那一群重新站起的賴索托農民,更出了一分力。「我們將馬都崁回流的這些愛心種子拿去磨粉,並邀約當地農民們一起去關懷發放。」
馬都崁農民接受當地電視臺專訪表示:「以往我們條件差,幫助別人的機會永遠沒有我們的份,如今我們做到了!」他們一邊發放著自家栽種的玉米粉,一邊鼓勵著巴拿莫瑞那的受災鄉親:「即使你們今日受災,未來還是能再站起來;當你們再度挺立時,別忘了將這分愛再傳給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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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年的大旱災,讓人們敬畏自然,了解天地力量無法抗衡;另一方面,也抹去賴索托人對臺商的刻板印象。
十餘年前,有兩家臺商公司向當地銀行貸了鉅額款項,名為投資,卻很快就歇業離開,加上有些成衣廠為了縮減成本、擴大勞動,每一條生產線設計得連旋身的空間都有限,下班時間也總見臺商吃喝賭博;這些負面形象很快就讓賴索托人為臺灣商人貼上剝削、只圖利益的標籤。
在成衣廠工作的瑪玫蘿•莫凱磊(Mamello Mokhele)不諱言地說:「以前我們喜歡黃種人的沒幾個,所以在糧荒時看到那麼多臺灣商人站出來幫忙我們,令人驚訝!」
糧荒時期,瑪玫蘿剛好進到陳美娟的工廠工作,因此見證到臺灣商人有別於以往的魅力,「我們的老闆雖然工作時很嚴謹,但是她會幫助窮困工人的孩子繳學費。」
之後,她隨陳美娟出外發放、慰訪貧戶,看見更多臺灣商人和她的老闆一樣,不僅照顧員工,也照顧當地居民,「我以我的老闆為傲,其他臺商的員工也時常會跟著他們的老闆出去做善事,他們也有相同的心情,臺灣商人在改變。」
由於國際勞力競爭、非洲成長暨機會法案到期以及原料不斷翻漲,目前賴索托臺商僅剩下十餘家,以陳美娟工廠為例,生產線已從最具規模的十八條縮至十二條,但她不願妥協,「我一直在想辦法克服,以技術轉移、提供舒適環境來提高生產力。如果我不做,這些人該怎麼辦?」
這群臺商撐持著工作機會,維持社會經濟的平衡,另一方面,他們也不被大環境擊垮,反而相互提醒,走出工廠援助當地人民,「現在我們在國際的名聲已經有所改善了。」
臺商們在賴索托的付出並非為了個人形象,而是踏踏實實地愛上這塊土地。他們把臺灣的夕陽工業移轉至此,而賴索托並沒有讓他們失望,如今心存感恩的他們也想拉賴索托一把。
在這個距離天堂最近的國家,人民揮別以往個性,自立自強,期盼有一天當他們挺立抬頭望向諸神,能帶著滿足神情,迎接璀璨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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