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高再堅固的防波堤,都無法絕對保衛家園田疇與生命;
雪花飄落在人生中少有的春寒,
人們以受苦的姿態提醒世人:
請記取三一一的教訓。
二○一二年三月十一日下午兩點四十六分,數百列東京地鐵列車停駛一分鐘,並廣播請乘客一同默哀;位於銀座的百貨公司鳴鐘十一聲,顧客停下腳步默哀;二月底才動完心臟手術的明仁天皇,即使身軀虛弱,仍堅持抵達東京國立劇場,參加慰靈祭。
這一天,是國難,亦是國殤。
日本各地,無論神社、學校、社區廣場,舉辦大大小小的追悼儀式。慰靈祭現場,人們身著黑色服裝,手持菊花,悼念一年前因為三一一東日本大震災而離開的一萬五千八百五十四名往生者,並祈求能尋回失蹤的三千一百五十五人的遺體。
默哀前,日本國歌緩緩響起,人們將一年來的悲傷、絕望以及無可奈何,寄付在歌曲中,隨著憂傷慢緩的音調,這首世界上最短的國歌,三十二個字未唱盡,許多人早已泣不成聲。
三月,日本嚴寒,連東京都降下少見的大雪,東北的救難隊員仍然天天下海搜尋失蹤的人們。震災屆滿一年,悲傷並沒有隨著尚未尋獲的遺體而沈睡在海底,重建的艱難也並未隨著虔誠祈禱而看見曙光。「加油日本」——這一句標語仍舊可以在街頭巷弄或是大樓外牆上看見。
是的,日本仍需加油。明仁天皇在追悼會上表示:「重建之路雖然不快,但希望能一步一步往前邁進。」百廢待舉,前路迢迢。
瓦礫橫亙重建進度
去年三月十一日,日本東北地方外海發生規模九點零強震,造成地球軸心偏移、日本本州島往東位移二點四公尺,如此強大的威力引發大海嘯,東北沿岸的人命、家財在分秒之間被淘空,岩手縣、宮城縣以及福島縣受創最深。
海嘯更破壞設立於海岸邊的福島第一核電廠,日本時間三月十二日下午三點三十六分,一號機發生爆炸,輻射外洩,導致半徑二十公里內的居民至今都無法歸去。三合一的複合式災難,世界少見。
相隔一年走訪災區,一大片僅剩地基的地面布滿碎石,沒被連根拔起的大樓鋼鐵裸露,扭曲得彷彿在掙扎,而被衝擊上岸的巨型漁船依舊駐足陸地。
眼前情景令人費解,彷彿災難只是一個月前剛發生而已,看不見復興的跡象。
就職的水產公司被海嘯沖走,失業的佐佐木義男目前為政府工作,清除災區瓦礫垃圾。雨水中,他跟伙伴吃力地推起一車車廢棄物,「無論是下雨還是下雪,我們的工作從沒中斷過;但是一年了,災區還是沒有什麼變化,說實話,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佐佐木義男對於緩慢的復興進度,只能無奈,「沒辦法,這一次受災的範圍實在太廣了。」
三一一地震所觸發的海嘯波源範圍,南北長約五百五十公里,東西寬達兩百公里,創下日本海嘯波源區域最廣的紀錄;總共有兩千兩百五十二噸的瓦礫垃圾等待清除,這龐大的數量是東北三縣十五年的垃圾量,至今只清除百分之五,瓦礫堆積也影響了城市的重建。
宮城縣氣仙沼市的齊藤信夫,住家整個被海嘯連根拔起,住進臨時組合住宅,一年來任何大小的重建會議,他未曾缺席;書架上一本本的資料,詳細記載著每次會議紀錄。
「我家離海岸太近了,已經被劃定是危險不宜人居,未來政府將收購這部分的土地,不過價格還沒談攏。」翻開一本黃皮資料夾,齊藤信夫指著其中一頁,紙張上五顏六色標示造鎮計畫。
日本政府決定將不安全居住地的居民全數遷離,然而該往哪�遷?災後一年,政策出爐,幾乎跟齊藤信夫那張紙上的規畫一樣——剷山造鎮。他翻出地圖解釋:「這是距離海岸大約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現在這�是一座山,未來政府會將山剷平,規畫電力、水源管線,並蓋國營住宅,以低於市面百分之七十的租金供我們居住。」
如此大工程,最快也要三五年,相對組合屋僅能居住兩年,已經過了一年,還有許多難題正在等著他們,但齊藤信夫不願多想,「多想只是煩心,目前我們能做的,就是安心等待。」
海嘯飛越海上長城
日本地處太平洋板塊、歐亞大陸板塊、北美洲板塊與菲律賓海板塊交界處,地震跟火山活動十分活躍;此外,東北太平洋海岸是著名的岬灣地形,使海嘯來臨時容易集中而升高高度,加乘破壞力。
災後走訪東北沿岸人家,不少長輩憶起祖先遺訓:「不能近海而居。」海嘯之於東北海岸並不罕見,根據歷史紀錄,幾乎六、七十年就會來一遭,一八九六年的明治三陸地震、一九三三年的昭和三陸地震,都掀起大海嘯,明治三陸地震更奪走兩萬一千多條人命。然而,依海維生的人們為求便利,又慢慢往海邊遷移,因此每一次海嘯襲來,傷亡總是慘重。
東北沿岸有兩座世界數一數二的防波堤,一座位於岩手縣釜石港的灣口防波堤,南堤九百九十公尺,北堤六百七十公尺,堤高從海底算起有六十三公尺,為世界最深長的防波堤,即是依一百一十六年前死傷慘重的明治三陸地震海嘯防禦標準所設計。
另一座防波堤則聳立在岩手縣宮古市田老町海岸邊,長度約有兩千四百三十三公尺、高十公尺,如此規模被喻為「海上萬里長城」。
田老町町民加倉則雄站在防波堤旁,敘述著町民與海嘯對抗的歷史。「自一六一一年以來,發生過七次嚴重的海嘯災難,帶走上千人,一九三三年那次更幾乎毀滅全村,興建堤防的想法油然而生。」
三一一災後,田老防波堤仍穩固地聳立,然加倉則雄腳下的那片土地,原是住宅林立如今卻已成廢墟。「海嘯高達三十七點九公尺,直接跨過堤防,直襲岸邊的小山上。」這道海上萬里長城,守不住當地兩百多條人命。
此回海嘯最高紀錄達四十點五公尺,震災罹難者中即有高達九成死於海嘯。巍峨的田老堤防已不再被人們信任,釜石的灣口防波堤更被海嘯衝擊得蕩然無存,零碎的建築體隨海漂流。
漁業命脈氣息虛弱
這次震源所在「三陸沖」,是太平洋親潮和黑潮交會的世界三大漁場之一,三陸沿岸包括岩手與宮城縣,有許多大型漁港受到重創。
宮城縣東北方的氣仙沼市,不僅住家、水產公司、漁船付之一炬,連魚市場跟港口也因為地層下陷七十公分,面臨岌岌可危的窘境。
魚市場水產課調查員櫻田真樹說明了市民與海的親密相連,「可以說是百分之百與漁業有相關,或許他是商店街或是做美髮的,但副業或是家庭另一半就是從事漁業相關產業。」
「如果海洋不行,我們就等於全滅了。所以在生活重建尚未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啟動漁業的復興工程。」魚市場與港口重整、海洋垃圾清理,費時三個月,終於在六月二十八日恢復出航。
櫻田真樹談起復興,口氣一點也不快活,「港口重整至今已經半年,但是漁業恢復不到三成,以前平均一年魚貨生產淨值是兩百二十五億,去年降到八十五億,今年……提都別提了。」
清晨五點半的氣仙沼魚市場,災前的此刻,進港的漁船早已把港口擠得水洩不通,大批魚貨拖曳下船整齊排列,供人挑選喊價;現在卻冷冷清清,三月八日這天,甚至只有一艘近洋漁船入港。
「漁港是恢復了,但老百姓卻沒有錢去買漁船、工具,又有什麼用?」鮮魚批發商千葉龍一,語氣平靜得異常,彷彿已經被海嘯沖走所有的情感,「我們這�近洋的漁船幾乎全滅,遠洋的也沒有了,能依靠的只有國外以及日本其他地方來的遠洋船,但因為量少,價格都翻漲好幾成。」此外,水產加工廠被海嘯衝擊得一家不剩,不能加工、沒有足夠的冰庫,即使有充足魚貨也只是增加損失罷了。
目前,氣仙沼市只有港口安然,卻無法看望從前的送往迎來。原本應該是去魚市場觀魚出價的時間,千葉龍一卻待在休息室看報紙。啃著冰冷的早餐飯糰,他開起自己的玩笑,「我現在的工作變成是看報紙的。」指著坐在自己三公尺遠,同樣也是鮮魚批發商的的朋友,說:「他現在的主要工作,是打柏青哥。」
三一一周年前幾天,全國七十七家銀行提出復興金融應援計畫,以低利息貸款支援災區產業復興,對此,災區人們終能抱持一絲樂觀,「成效尚未能看見,但總是一線生機。」
中小型企業搖搖欲墜
在政府與銀行的補助下,漁業緩步復原;然而工商業部分,卻遲至三一一周年後政府才施行補助措施。「政府會補助總損失的四分之三。不過政策來得太慢,很多中小型企業來不及領取,已經宣布投降。」同屬中小企業老闆花田薰說。
花田薰的公司,在全日本有七家工廠,位於宮城縣仙台的這間廠房最小,員工數最少,做的是一般基礎技術面的工作;然而花田薰對這個三十幾年的老廠房感情卻相當深厚,「我是繼承父親的事業,這間廠房是我接手之後創立的。」
廠房建築支架猶在,但牆面破洞連連,機器也全數毀損,損失超過三億五千萬日圓,「當初員工最怕我將廠房收起來。我一想到他們都是大學畢業後一直留在這�付出的老員工,雖然只是做基本加工,卻有在提升自己的技術能力,所以我不能這樣做。」
他將二十二個員工派遣到各地廠房,並提供搬遷費用以及免費宿舍,「雖然要離開家鄉,但還能有工作,他們都開心接受。」花田薰坦白,要不是還有其他六間工廠的支持,他也沒有把握能替這些老員工保住飯碗。
為了籌到重建基金,花田薰抵押其他廠房來貸款,「如果是一些個人企業,根本就做不到,保守估計,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中小型企業都站不起來。」
根據帝國資料庫顯示,震後倒閉、破產的情形直線上升,尤其是水產業、汽車零件以及中小型企業,負債額達一千萬以上的倒閉達十七萬件,數據還不斷地翻新中;受災人口中,約有四成處於失業的經濟困窘中。
站在破損的廠房中,花田薰指著二樓一方:「那�原本供奉著一尊神,是庇護海洋的神,但顯然祂的神力不夠。」太太是臺灣人,對臺灣歷史風俗頗有了解的他,幽默地說:「重建之後,或許該把媽祖請過來,希望祂威力強大些,別讓海嘯再來了。」
苦於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災後第一時間,各地公民館、學校以及體育館開設兩千六百多處避難所,提供五十五萬人避難;至今,尚有三十四萬三千九百三十五人未能返家。根據統計,有七成的人想回原地重建家園。
阿部澄子遠離家鄉到組合屋避難,前些時候她接到家鄉傳來的一份調查,詢問是否回歸重建,她在贊成那格簽名。「但是真的到了能回去的時候,我不能確定自己可以再接受那個靠近海洋的地方。」
從小生於漁夫之家,海水的鹹味可以說是她最熟悉的味覺;嫁人後,丈夫擁有一支五六人的小型船隊,兩個兒子也以捕魚為生,她則是靠撿海膽累積家用,「撿海膽時,水深都是到胸口的,但現在我連海水都不敢接近。」
熟悉的藍色海水,在海嘯時變成黑色的兇惡猛獸,捲走她與兩個孫子,幸好各自抓住住家欄杆與集雨管而獲救。去年夏天,兩個孫子不敢靠近海邊,但今年已經有勇氣能到海邊玩耍,「孩子的純真讓他們恢復得很快,但是大人沒那麼簡單,現在是我們心理狀況最慘的時候。」
三一一周年前夕,電視媒體不斷播放專題報導,但阿部澄子只要看見海嘯畫面就會崩潰,「好像回到那個時候,即使安穩坐在家�,似乎隨時都會再來一個海嘯把我帶走。」
災後,辦理受災證明、生活補助,重建會議一個接一個,阿部澄子沒有時間悲傷,「在逃難的時候,我只想活下去,得救之後,活下去的念頭還很強烈。經過一年,情緒平靜下來,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害怕什麼?也不知道……」今年初大抵已經恢復平常生活,但有一天開始,阿部澄子一起床就會莫名流淚,胃也不定期的絞痛,醫師說這是心理壓力造成的。
她有個朋友失去丈夫與兒子,每天服用鎮靜劑才能正常生活,阿部澄子說,她們並非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特例病患,「大部分的受災民眾都是。」
重建生活、撫平悲傷,這是現在受災人民最主要的生活步調;從現實生活所能看到的一切,自他們口中吐露的一字一句,一再道盡生活、心理的重建工作並非想像中的簡單;「加油」兩字對他們來說,是一句勉勵,同時也是壓力。努力近一年,精疲力竭,還要過多久,才能重返往日的生活?沒有人能給他們肯定的答案。
●
岩手縣陸前高田市的海岸邊聳立著一棵松樹,在廢墟般的空曠中,身軀傾斜、孤伶伶地站著;居民說原本這�擁有七萬棵松樹,發揮防風、防潮功能,但海嘯沖走所有,獨留這棵松樹,被稱為「一本松」或者「幸運之松」。
一本松,吐露出人類之力如此虛渺、不敵自然,那麼人類應該要提醒自己,別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們害怕大家會忘記三一一,忘卻教訓。」橋詰琢見居住的陸前高田市是重災區之一,他也是受害者,「我和朋友一直在想,該如何為災區做一點事情。」
去年八月,「三一一櫻花線」的想法成立。橋詰琢見說:「陸前高田市的受災海岸線總計有一百七十六公里,我們在海嘯衝擊到最遠的地方,種下一棵棵櫻花樹,連成一條海嘯抵達線,提醒著這一代、下一代,以及未來百千年的人們海嘯的可怕,千萬別再依海而居,別犯下跟我們一樣的錯誤與慘劇。」
以每棵櫻花樹相距十公尺來算,預計種植一萬七千棵櫻花樹才得以大功告成,自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三月不過才栽下兩百七十棵,距離目標甚遠,橋詰琢見說:「但我們勢必完成,當海嘯再度來臨,如果因為有櫻花樹的提醒而少失去一個人,我們的行動就有意義。」
「櫻前線」,指的是日本各地櫻花開花日期的地圖線,通常集中在每年三月底四月初綻放,並由氣象廳預測並發表;春天賞櫻是傳統習俗之一,橋詰琢見的櫻花線,在日後盛開時不僅將美麗這條破碎的海岸線,同時讓人們看見這群粉色小花朵時能憶起那場毀滅性的災難。
櫻花被視作日本精神的象徵,如今也成為「莫忘三一一」的記憶象徵。有如橋詰琢見所說:「日本人不僅要加油,還要記取教訓,走向未來。」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