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騰良照例跪在家裡唯一的一張椅子前,埋首寫功課。 爸爸猛然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的說:「我們今天要去臺北一趟。」
「去臺北幹什麼?」騰良抬頭看著爸爸,有些驚訝。
「今天,你姑姑要帶我們去看一個……新家。」爸爸打著呵欠說。
新家?真的嗎?還是在臺北欸!騰良一聽,立刻覺得振奮了起來。
爸爸起床後,把自己收拾得特別整齊,頭髮梳好,鬍子也刮乾淨了。他還穿上以前上班時穿的白襯衫、西裝褲,除了一張臉看起來仍略微浮腫外,模樣幾乎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們在臺北火車站與姑姑會合,先吃了一頓豐盛的大餐,才一起去看「新家」。
「新家」很遠,他們跟著姑姑換了兩條路線的捷運,又坐了一班公車,下車之後再走十五分鐘的路,穿過數不清的機車行、汽車修理廠與檳榔攤——這一路上,爸爸越來越沉默,不是憂愁,而是若有所思。
終於,在堤防邊一棟灰濛濛的老公寓前,他們停了下來。
所謂的新家,難道就是這破公寓?騰良的心頓時冷了半截。
這公寓是獨棟的四樓,遠遠看去,就像個暗灰色的水泥方塊。
公寓外牆是年代久遠的灰色洗石子,有些地方長了苔蘚,有些地方被黑色的落塵覆蓋。許多人家的窗戶是殘破腐朽的木頭窗框,搭著鏽蝕的鐵欄杆。某一戶人家還把晒衣竹竿斜斜的從鐵欄杆中伸出來,大剌剌的向訪客展示了一家老小的內褲與汗衫。
公寓前方有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旁邊停了一輛看似廢棄的車子;公寓後面的山坡上有一些低矮的紅磚平房,搭配著鐵皮或塑膠布的屋頂及牆面,顯得既亂又寒酸。整個地區看起來就像……像……像是個——貧民窟!
騰良轉頭看向爸爸,他正出神的望著眼前的公寓,彷彿腦袋裡有個放電影的膠捲盤轉哪轉,上演著某部吸引人的電影——不只爸爸,連姑姑也是這樣。
騰良站立著不知所措,也只好跟著往前看,看那戶人家竹竿上的內衣褲,一件件迎風招展。
這時有一個身材矮小,穿著泛黃T恤、碎花睡褲,皮膚黝黑、頭髮蓬亂的駝背老婆婆,吃力的從他們眼前經過。她推著一輛又破又髒的娃娃車,裡面堆滿了寶特瓶、塑膠罐、鐵罐等回收物品。
匡瑯一聲,娃娃車裡的一個鐵罐掉在地上。騰良不假思索,一個箭步上前撿起那個罐子。
「別碰,那是我的!」老婆婆瞪著騰良,殺氣騰騰的大喊。
騰良嚇了一跳,他只是想要幫忙,沒想到老婆婆不領情,反而以為他要搶那個鐵罐子。他悻悻然的把罐子丟回娃娃車裡,轉身回到爸爸身邊。
真是倒楣透頂!騰良想:對,我家是變窮了,但還沒窮到要跟一個老太婆搶破銅爛鐵的程度。
姑姑沒說什麼,她的目光一直緊跟著那個老太婆。
當老太婆將娃娃車推到公寓一樓,一扇破舊而且斑駁的豬肝色木門前面時,蹬著高跟鞋的姑姑忽然衝上前去,興奮的喊道:「請問,妳是劉阿姨嗎?」
「妳是誰?」老太婆嚇了一跳,回神之後,瞪視著姑姑,那目光雖不能稱上充滿敵意,但也充滿了警戒的意味。
「我是小朝啊,以前住在妳家樓上,二樓的女孩,」姑姑興奮的臉都漲紅了,一邊比手畫腳的指著騰良父子:「那是小耀跟他兒子阿良!劉阿姨,妳還記得嗎,我們以前常到妳家喝汽水……」
老太婆沒接收到姑姑的善意與溫情,只是瞪著一雙眼睛說:「小姐,我看妳得去醫院看精神科,我根本沒看過妳,也沒看過那兩個人,」她犀利的目光從小小的三角眼射出,就像X光一樣,將騰良與爸爸從頭到腳掃瞄了一遍:「你們快滾,別想搶我的東西,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老太婆用背部頂開大門,用力將娃娃車拉進去,砰的一聲,豬肝色的大門瞬間在姑姑面前緊閉起來。
在那門戶洞開的極短時間內,騰良已經看到數不清的紙箱、寶特瓶、鐵鋁罐堆在狹小的院子裡。擁擠的程度,讓他懷疑老太婆要如何穿過這些「破爛」的包圍,走進屋內。
「她完全忘記我們了……」姑姑看著爸爸,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
爸爸聳聳肩,似乎對這結果並不覺得意外。
摘自小兵新書《老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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