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豐收季節,泰北昌龍村迴盪著熱鬧人聲,從初落腳時與世隔絕、艱苦生活,
歷經數十年辛勤墾荒闢土、外界相援,他們在地生根深耕,
昔日「難民村」,已逐漸蛻變成經濟自立的農村樣貌。
離開熱水塘傷殘老兵安養中心後,我們沿著北邊的泰、緬、寮邊境,探訪叢山峻嶺間的村村寨寨。即使此地隸屬泰國境內,但經過十多個村落,聽的是雲南話、吃的是雲南菜,就連街道上放眼所及,也都是熟悉的中國字。
如此情景範圍甚廣,自泰國東北的清萊府到正北的清邁府(Chiang Mai)、密豐頌府(Mae Hong Son),一直延伸到西北方的達府(Tak),東西綿延超過一千五百公里,華人村莊近百,人口達七萬多人。
錯落在瘴癘叢林間的近百個華人村,面積約為七萬平方公里,是臺灣的兩倍大;除了清邁地區的熱水塘、萬養、賀肥以及達省的三民新村之外,大多位處貧瘠陡坡、水資源不足地區,對外交通不便,居民謀生百般困難。
擇地而居的道理並非不懂,然而這群人仍舊是住下來了。「如果當年有得選擇,我們這是何苦呢?」今年六十二歲的湯紹義領著我們介紹他所居住的村落——昌龍村;他家就在入村不遠處,得費力爬上陡坡,而昌龍村已經是比較靠近平地的村子了。
「部隊一路撤退,深山地區擁有最佳的戰略地理,防守容易又隱蔽,因此我們就在這�落戶。」一九八一年後,孤軍終於取得合法居留權,但「又是殘兵又是婦孺,幾萬人要遷到哪?只有就地維生了。」
這群人,這些村落,及其艱苦生活方式與政治背景,外人給了一個統稱──泰北難民村。
踩地造村,荷鋤不荷槍
八○年代考科考牙戰役之後,部隊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解散;反抗軍不時零星侵擾,又過六年才終於完全平定。
泰國政府雖然同意這群孤軍合法居留,卻憚於其強大的武力威脅,明文規定部隊須繳械。一九八四年,湯紹義所屬部隊的最高將領,將槍砲彈藥全數繳交給泰國軍方,也在那一刻終能脫下軍服、回歸平民生活。
湯紹義是幸運的,當時他還是一個剛滿三十四歲的壯年郎。「其實還在打仗時,我就先娶妻生子了。」身材魁梧的他領著我們一路爬上村子頂,大氣不喘,身體仍很硬朗,「我知道很多士兵打仗時不敢娶妻,就怕一去不回,妻小該何去何從?也怕一場仗打完,缺條胳臂少條腿的,讓家人白白受苦。」
他雙手插腰,結實手臂浮現肌肉,「但我的想法是,如果早點有孩子,又沒戰死,年紀未老時就可以享福了!」幸運的是,上天為他的樂觀蓋下核可,他沒死,也沒殘,現在五個孩子全都長大成人並到城市工作,個個薪資都有兩萬泰銖(約新臺幣一萬九千元)以上,一家人的生活相當安穩。
像湯紹義這樣幸運又有膽識的人並不少,結婚生子、生活安定之後,再將戰亂時留在緬甸或是雲南的家人接來,加上隨著軍隊一起逃難的平民百姓,落腳人數愈來愈多,原本部隊駐紮的村落土地漸漸不敷使用,「好的地都被人分走了,我們只得出走另覓安家的地方。」
湯紹義當時和其他四個家庭一起離開部隊駐紮的邊龍村,沿著邊境尋找另一方樂土,「泰北山區住著許多少數民族,都是三三兩兩,較少群居;我們專找有人住的地方,代表那個地方適合生存。」
最後,他們找到離芳縣(Amphoe Fang)十八公里處,目前所居住的山坡。
「我跟拉祜族買了一塊二十萊(約三點二公頃)的地,總價兩百五十泰銖。」兩百五十泰銖如今聽來或許只是一個套餐的費用,但對剛從部隊退伍,幾乎身無分文的湯紹義來說,卻是一筆可觀費用。
「沒學識,只有一身力氣,所以去當勞力工,一天能賺三十泰銖就很不錯了。」因為沒有工具,只能靠雙手挖土整地蓋房子,砍幾枝細小的枝幹權充梁柱,再用泥土混合草稈糊出四堵牆,就是一個家。「撐兩年就會塌,雨季還要盛接屋頂漏水呢。」
伐林墾地,讓湯紹義成為昌龍村的五戶創村者之一。按雲南老家人的說法,如此開疆闢土、規畫建村,稱之為「踩地」,如今泰北近百個難民村中,半數以上都是這群士兵以荷鋤代替荷槍踩出來的。
荒山野村,謀生百般難
山區多是惡地,不適合種植作物,這群退役軍人僅能靠著勞力做苦工,再者就是仰賴長年征戰留下來的膽識,擔任往來泰緬商路上的馬幫護衛隊。在盜匪劫掠頻繁的山間,這群稍有武力又有膽識的退役軍人,負責保護騾馬商隊運輸的安全。
但護衛生意不是天天有,湯紹義也不甘再冒危險;他將腦筋動到滿山遍谷的森林,「我們去林子砍木頭回來燒,做成火炭,一袋可以賣三十五泰銖!」
周邊樹木很快就砍伐殆盡,為了生存,他開始偷砍泰國森林軍的保護地。「有一回被森林軍發現,我放下斧頭奔跑,後面還傳來幾響槍聲!」
那次,朋友被森林軍抓住了,押送到村長處,「村長用泰語向對方求情,說他因為生活很苦才會冒險,請饒他一次。」沒花太多的力氣與口舌,軍方很快便放人。
湯紹義當兵時一路從中國轉戰緬甸再撤到泰國,見識過許多人情世故,對於泰國人,他真誠地喜愛,「泰國人比任何一個國家的人都好,對我們相當寬容。」
人們稱泰國為「微笑國度」,他們最美的不是人人臉上上揚的嘴角,而是發自內心那分真誠的樸實與善良。
扶困助援,窮厄地自立
話說從頭,辛酸血淚不少,直到荒山野村出現了意外訪客。
一九八二年,中華救助總會成立「泰北難民村工作團」,由雲南籍的龔承業擔任團長,連續數年深入泰北難民村訪視。一次從清萊府出發前往幾個規模較大的難民村,途經昌龍村,發現這兒的房舍不像記憶中少數民族的建築樣式,好奇停車一探,聽到湯紹義講華語。「你們會講華語?是哪兒的人?」湯紹義回:「我們是華人,是部隊的兵!」
從那時起,救總就將昌龍村正式列入救助的難民村名單中,不僅拉電引水,還給每戶兩頭小豬豢養。
一九九四年,救總因經費遭立法院刪減,不得不縮減對泰北難民村的照顧。當時的僑務委員會委員長章孝嚴先生,一月二十九日專程到花蓮拜訪證嚴法師,請求慈濟給予泰北支援。
那年四月十八日,慈濟評估小組由王端正副總執行長領隊,包括德融、德旻法師與志工,第一次踏上泰北,七天走訪清邁、清萊府多個難民村,了解難胞生活、教育等方面的困境。十一月二度勘察後,不捨難胞長年艱困求生,遂擬定「泰北三年扶困計畫」,展開慈善濟助、住房改建、農業輔導等重點援助。
二○一二年六月,十八年前帶領慈濟評估小組首次踏上泰北的王副總,帶領我們走遍當年慈濟扶困計畫所援助過的村莊,昌龍即是其一。
王副總表示,當年人生地不熟,救總人員領著慈濟人走訪幾處難民村,皆是受援較多、生活已改善的村莊,「第二天我告訴他們,我們想要看的是最需要幫助的人。」
此後慈濟人的步伐才由美斯樂、滿星疊等繁榮的難民村,逐漸探向道路崎嶇難行、風沙滾滾、缺乏水源電力的村莊。
當時所見,難民村�茅草屋破敗,除了幾條硬木板凳、簡單炊具,幾乎一無所有;幼兒肩上背著出生不久的嬰兒,問他們:「爸媽在哪兒?」孩子睜著無辜大眼回答:「在地�。」
一九九五年元月一日,慈濟基金會接續中華救助總會的工作進駐關懷,第一項重大建設,是選定四個最為貧困的村落──回賀、滿嘎拉、昌龍、密撒拉,將茅草屋改建成堅固的水泥磚房。
湯紹義永遠都記得,一九九六年第一天搬進慈濟所援建的磚房,即使家徒四壁,僅在地上鋪著破被睡覺,內心的暖意卻能抵擋山區整夜的寒風。「以前我們只管眼前的一餐在哪�,從沒想過生活可以如此『進階』。」
在中華救助總會援助,以及柏楊撰寫《異域》一書所引起「送炭到泰北」、慈濟扶困的效應下,外援點點滴滴湧進大大小小難民村。這群流亡海外的華人子弟,終於能在黑暗的苦難中摸索到活下去的支柱,難民村的生活開始改變,脫貧腳步終能蹣跚而漸次穩立。
茶園果樹,山居無虞
臺灣各界投注愛心,讓難民村的人們擁有自立自強的機會。
農業專家們從臺灣前往泰北考察,分析山區的地理與氣候,發現此處雖不利耕種糧食,卻是荔枝、芒果與桃李、茶葉的生長溫床!
於是,中華救助總會與慈濟基金會開始針對各村進行農業輔導,甚至培植果樹苗分送。「當年我們家就拿到二十株荔枝苗,專家還教我們培育、修剪、施肥跟除蟲、接枝等方法,定期開辦課程讓我們去上課。」
六月,正是荔枝收成期,湯紹義領著我們往山坡走去,來到一塊荔枝園。三萊的土地上,放眼望去盡是結實纍纍的紅,湯紹義拿起褲頭上的剪子豪邁地剪下一把豔紅果實遞給我。剝開輕薄的荔枝皮,尚未就口,汁液早已沾得滿手,溫潤的口感以及香甜盈鼻的味道,令人驚歎。
「你吃的這個大概是一號、二號的等級。」湯紹義解釋,一號與二號品質最好,外觀是三號荔枝的兩倍大,價錢不斐,「目前市價約一公斤三、四十泰銖,前些年價格曾高達八十多泰銖呢。」
走回村子,隨處可見住戶門前堆滿新鮮荔枝,男女老少圍坐仔細挑撿分裝。來到湯紹義家,門庭也坐滿了人,湯紹義逐一介紹:「這是我太太,那是她的妹妹,這邊這個是媳婦跟女兒……」十多個人介紹下來,早已記不得誰是誰了,但肯定的是,幾乎全家族都出動來幫忙。
湯紹義的太太一邊將多餘的枝葉剪去,一邊俐落地以眼力評估大小,「這一堆大概有八百公斤吧,昨天我們從早上八點,採到下午五點呢。」採摘下來的荔枝不能久放,頂多過一晚就得修枝裝箱,商人固定會在中午十一點前來收貨。
望著又多又重的荔枝,緊張的挑撿程序肯定辛勞,湯紹義抹去汗珠笑說:「這還只是一部分,我有近四十萊的地,恐怕這一個月都要過這種生活了。」
聞言大夥兒笑出聲來,這笑聲是輕鬆的,有收成也代表一整年的生活不必擔憂。
湯紹義是泰北難民村村民的縮影。多數人家即使孩子到外地工作,家家戶戶多仍保留一塊耕地,種些荔枝、芒果,再做個小本生意,生活比起一二十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華裔泰籍,鄉愁猶存
近午陽光炙熱,一家人加快動作將每二十公斤重的荔枝裝箱,封箱前不忘蓋上厚厚一層荔枝葉避免水分蒸發。等一會兒,這些荔枝就要運往八、九個小時車程外的曼谷。
商人一走,大夥兒終於喘口氣,撿起地上留下的小顆荔枝,藉由甜分補充些許體力。湯紹義走進屋�,拿出一支粗如大腿的藍色管子,就著小板凳,倒些水進水管,再點一支緬甸產的草菸,放在管上的小支架深深一吸,仰起頭,吐出大口煙霧。
我好奇問:「是水菸嗎?」
放鬆的湯紹義瞇起雙眼,「這叫水菸筒,雲南四處都有的。」
幾十年過去了,他們從異鄉人到逐漸能說上簡單的日常泰語、到和泰國人做生意,甚至了解泰國國情與政策規範,最終領了一紙泰國身分證,成了道道地地的泰國人。
然而,他們的生活仍擺脫不了雲南老家的習俗。雖然也過潑水節,但農曆新年卻辦得更熱鬧;雖然也吃青木瓜涼拌,卻更常熬煮淺黃彈牙的豌豆粉。
「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成為泰國人。」湯紹義看著家人在前方話家常,你一言我一語,可都是道道地地的雲南方言,「現在去大陸或臺灣,人家都不要我們了,也申請不到身分證件。」
當年,湯紹義跟隨的軍隊是充滿激情的,他們在泰緬邊境遊走,為的就是要等到攻回故土的那天。然而,國際情勢的巨大變化,逼得他們終究成為戰爭陰影下的國際難民。
當湯紹義第三次埋進菸筒,再抬起頭來時,我終於開口問了一直都想問的話,問題透過煙霧傳進到他的耳�,「對於國家,你怨過嗎?」
湯紹義將水菸筒輕輕移至一旁,說:「曾經。」
他挺起胸膛,接著重重往下一沈,一口氣嘆得肺�的菸又冒了出來。「可是,後來我們也從臺灣得到許多,政府跟民間一直幫我們,一、二十年來到現在都還有人送愛進來。要不是有臺灣的支持,恐怕我們現在還是住茅草房、喝芭蕉汁液吧!」
「接收那麼多還怨的話,就不配身為一個人了,你說是不是?」他笑了笑,拉來水菸筒,繼續他的放鬆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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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前往果園途中,經過幾戶拉祜族的住屋,他們就蹲坐在門外,搓揉著衣服,看見湯紹義,紛紛以華語寒暄問候。
「我們村�的少數民族,只要會說點華語的,對外都聲稱自己是華人。」離開他們幾步距離後,湯紹義面帶驕傲地說:「無論是經濟還是生活都遠勝從前,現在我們強一點了!」
隨著時代變遷,經濟逐漸好轉,他們的生活雖不繁華,卻是滿足而愜意。
現在,難民村的人們不說自己是難民,也希望外界改以「義民」稱之──難民,是對過往國際難民身分的憐憫;而義民,則代表著對往昔那群忠貞愛國戰士們的尊重。
在熱水塘傷殘老兵安養中心,我始終認為孤軍的故事是大時代悲劇;但穿越群山村落,看見村民生活的發展與進步,腦海�縈繞不去的悲歌,音調似乎不再那麼哀沈了。
完整內容請見《慈濟月刊》55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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