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力量,柔韌得驚人,
摧鋼板如柳絮,奪人命如螻蟻。
日本東北岩手、宮城極重災區
綿延兩百六、七十公里,
約臺北到臺南的距離,
毫無例外地殘骸一片。
強震海嘯的鋪天蓋地,
捲進歷史紀錄,
也再次警示人之渺小。
六十二歲老人,站在他所經營的餐廳樓下躊躇著;與偶然相遇的我們說起他的遭遇。
強震後不久,電臺播報將有三公尺海嘯來襲;他想著海邊堅固的防波堤,不以為意,稍加整理被震落的東西,準備走上二樓暫避,與他腳步相差五秒的太太,旋即被速度驚人的大水吞噬……連續三波海嘯,一波比一波大,十多公尺高的巨浪上布滿煙塵,將所有地面物掃上天空!
老人的家位於岩手縣釜石市,三分之二市區受災,超過一千人罹難;災後開設了六十三個避難所,組合屋興建速度極快,預計兩個月可完成五千戶;老人目前住在學校,夜�常會驚醒而睡不好,「就算五年後重建好,我已是六十七歲的老頭了。」
年近七十的水車英和,住在釜石市旁的大槌町,一萬五千人口,災後只有四千六百人確認平安。
地震後通訊中斷,許多上班族聯絡不上在家的長輩,駕車趕回探望,全塞在街道上;海嘯在地震後十五分鐘出現,浪高達三十公尺,吞沒所有車輛……
這一天清晨,我們從東京出發前往東北勘災,東行六百多公里後,下午兩點抵達首站釜石市;在滿目瘡痍的廢墟中,親眼見證海嘯的威力,也聆聽置身廢墟之間人們心中的傷痕。接下來兩天將進入受創更深的災區,又會看到什麼情景呢?
向北挺進福島、宮城、岩手
三月三十一日我們穿越福島縣、宮城縣,進入岩手縣,隨身攜帶的輻射偵測儀,在途經福島時指數明顯上升,志工一刻不停留地驅車往前,直到指數降到安全值才脫去口罩。
災後汽油補給有管制,每車每次最多只能添加二十公升。慈濟因為有救災通行特許證,獲准讓油箱注滿,得以順暢進入油料更緊缺的數個受災城市勘察。
與我同車的慈濟志工陳植英,從小在日本長大,後來移民澳洲;二月時他還在布里斯本水患災區發放,此刻又趕來日本參加賑災。他說東北海岸線形貌曲折,也因此將十公尺高的海嘯激揚成三十公尺高巨浪;宮城縣與岩手縣首當其衝,是此次複合性災難的極重災區。沿途慘況彷如戰後,綿延兩百六、七十公里,等於從臺北到臺南的距離。實在令人難以想像:那麼大範圍的災區,該如何重建?
「不是送東西過來,他們就會需要的。」日語流利、深諳日本民族性的陳植英,清楚知道在這個高度富裕的已開發國家賑災,迥異於過去慈濟援助其他開發中國家的經驗。
一九九五年阪神地震、二○○四年及二○○七年新潟地震,日本慈濟志工都進入災區關懷發放,深知政府救援動員的能耐;而日本民族性自尊自信自傲,即便是大難當前,也極少對外求援。
我們在岩手縣一處災害對策本部(指揮中心),看到自衛隊各師團的通訊、設施、物資等連隊相繼進駐,提供避難所居民各項補給服務。從北海道札幌派來的陸軍連隊,運來多輛軍用快速煮飯車,每車配有六個火爐,每爐一次可煮十公斤白米,具有快速提供大量熱騰騰米飯的能力;一旁,幾位成員正清洗多個金屬飯桶。
釜石市區災後月餘仍然無水無電,一間有三十年歷史的飯店,幾位員工正賣力打掃清理,雖不知老闆人在哪兒、飯店能否重新營業,但他們仍忠誠盡責完成日常工作,沒有酬勞沒有抱怨。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日本人的某些特質。
寧靜大地上經營幸福角落
抵達災區首夜,我們借住岩手縣陸前高田市的一間安養院,院內老人在地震後就轉移到他處。陸前高田市緊鄰著重災區大船渡市,及海嘯後全市幾陷入火海的宮城縣氣仙沼市。
日本迄今仍有逾十五萬居民住在避難所,當晚我們雖無法沐浴,但能有張床歇息,已是莫大的幸福。翌日一早,用熱水沖泡香積飯作為勘災期間的午餐,隨即啟程前往氣仙沼市。
氣仙沼漁港是全球最大的魚翅產地,也是全日本最大的遠洋漁業基地,海嘯將漁港九成的倉儲漁貨全沖失了。
地震後油槽倒塌,油水沖流入海港及市區,火球四處散布;迄今依然可以聞到陣陣焦味瀰漫在空氣中。百噸、千噸重的漁輪,被大浪硬生生推上陸地,散布在市區,彷彿拍片場景,滿坑滿谷的廢墟瓦礫,更像是人為道具,這一切很不真實卻又千真萬確。
約兩萬八千人在這場災難中罹難或失蹤。來自九州的中校自衛隊員立川先生說,氣仙沼市仍有許多罹難者未尋著,他駐派於此逾兩週,目前為止發現五具遺體,或被壓在床下、或困在車�。
小野寺小姐看到志工身上的制服,激動地上前致意;原來二十年前她在臺灣學習中文,對慈濟有很好的印象。她是氣仙沼人,從事漁貨貿易生意,海嘯從海港襲上時,她和一百多人逃上魚市場三樓的辦公室,一天一夜親睹至少二十波大浪及大火重創市區的慘況。
漁業之外,小野寺也經營六家連鎖咖啡店,其中兩家就在氣仙沼漁港邊,當然也付諸海嘯;她著手復建,希望趕在六月一日讓倒下的咖啡店在廢墟中再站起來。
樂觀的她清楚知道,在災區賣咖啡很天真,但她想經營的是一種「幸福感」,她相信如果災後民眾仍有心情啜飲咖啡,對未來會有更多希望與夢想。
儘管多年努力乍然失去,小野寺卻覺得幸運,因為家人、職員都平安,「那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強調。
守序自持共度難關
「您在尋找什麼寶貴物品嗎?紀念相片?重要證件?」一位婦人在斷垣殘瓦間踱步,帽子與口罩間的雙眼緊盯著廢墟;當志工翻譯轉達我的問題,女士回答:「我在找我的父母。」
原來眼前的瓦礫就是她經營的卡拉OK店,海嘯襲來時,父母就在店�……我心頭一震,更感到當下這個問題的失禮。
宮城縣南三陸町沿海地形狹長,海嘯狂奔直入整個城市,被媒體形容「接近滅村」。收容逾千位居民的南三陸町綜合體育館,硬體建築現代豪華,救災人員、記者在一樓入口處大廳忙碌穿梭;走道上每戶人家以三十公分高的厚紙板作為「圍牆」,厚厚的棉被摺疊整齊置於一旁,老人們在坐在地上看「家」,眼神茫然。毫無隱私的生活令人心疼。
隔天我們驅車南下,拜訪宮城縣石卷市。在市役所(市公所)旁,有民間企業開著自製的「移動調理車」免費提供熱食,每人一盤白飯、一碗熱湯、一個魚罐頭;領取到熱食的居民席地而坐,和著風沙吞進湯飯。很難想像這樣的畫面會出現在日本。
沒多久,又有一輛貨車停靠,是一家企業公司帶來飯糰發放。或許信任物資不會匱乏,大家安靜地排著隊,需要多少量就拿多少,沒有爭執或擠搶。儘管克難生活已過了二十餘天,居民們依舊自持而守序。
許多長年居住日本的志工說,日本人不習慣麻煩別人,也不讓人來添麻煩;個性嚴謹,自小被教育不能在外人面前掉淚,認為那是不禮貌的;難怪曾有居民在細數心情時忍不住哭了起來,還頻頻跟志工說抱歉;規矩與壓抑,一體兩面。
這是最需要我們的時刻
完成三天勘災行程,我們四月二日返抵東京;仔細端詳,發現幾位志工紅了眼眶,鼻水直流,原來是花粉熱的反應症狀。
每年三月、四月,正是花朵綻放、花粉盛飄的時節。特別是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開始遍植杉樹,筆直高大適合作建材,也有利水土保持;沒想到之後才發現杉樹花粉的威力,讓花粉症成為日本人的「國民病」,每四人就有一人患有此症。
地上的黃色粉末並不是大家所害怕的輻射塵,而是杉樹花粉;路上許多人戴著口罩,多是為了阻隔花粉。
嫁作日本媳婦二十多年的志工呂瑩瑩,對花粉過敏,嚴重起來需要吃藥、打針、滴劑才能緩解;若非為了勘災,她從不會在此季節來到花粉密布的東北;她全程雙眼泛紅,這趟路走來特別辛苦。日前在街頭勸募時,她卻將口罩取下表達誠意,希望為受災民眾盡一分心力。
日人向來視社會福利工作為政府的責任,以往少有團體街頭勸募;災難喚起各界愛心,許多單位上街募款。呂瑩瑩說,她定居日本以來不曾見過這種景況。
呂瑩瑩的先生是醫師,以往並不贊同妻子的志工服務,總是感覺日本人關懷日本人就好,無須勞師動眾麻煩外國人。「這次先生聽到我要去災區,他鼓勵我全心付出,晚上沒法回家煮晚餐也無妨。醫師公會召集醫師分批赴災區服務,他也在等候出發。」
「不只是我,很多志工都接到親友從世界各地打來的電話,要我們離開東京躲一陣子。我們嫁來日本那麼多年,頭頂人家的天、腳踩人家的地,此刻正是最需要我們的時候,更應該留下來盡一分力。」
地震以來,慈濟志工三度出入關東與東北重災區勘察、發放及供應熱食,足跡踏及茨城縣的大洗町,岩手縣的大船渡市、陸前高田市、釜石市,以及宮城縣的氣仙沼市、南三陸町、石卷市等。
賑災工作千頭萬緒,不少志工考量返家耗費車程時間,乾脆就睡在會所堅守後勤補給工作;不時有大學生或上班族即使只能服務一兩個小時,也把握機會,街頭募款、文書處理、收集分析官方重建訊息等等。
根據統計,約有七萬兩千戶受災居民需要組合屋,四月中旬開始陸續完工讓災區民眾遷入;慈濟也評估援建的可能性,以及居民入住後各種生活所需。而數次前往災區的觀察,志工發現居民最需要的是能支持他們面對未來的心靈關懷;這條艱難而遙遠的家園重建路,將會有慈濟持續陪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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