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堆測驗和一桌講義!上輔導課簡直像進烤箱一樣……」 這個假期塞滿了分數、分數、分數,剛開始家棟還僅是感受一連串的無聊和悲嘆,現在開始覺得無法忍受。
他哼哼唧唧的把上一節課發下的試卷摺成飛機,一揮手,往窗口射去。
試卷飛機迴繞又旋轉,由三樓高處緩降而下,一隻薄翅蜻蜓誤以為是同類,好奇的飛近,便在風中相偕而行。
「耍酷啊,那張考卷是全班分數最高的!」志浩在一旁嘀咕。
家棟沒有理睬,神情不悅的起身,「我去打球了。」身形隨即疾速穿越歪歪扭扭的桌桌椅椅,遠離教室濃濃稠稠的年少雜音。
群山腳下的這所國中,四野蓊蓊鬱鬱,平常總是充滿草葉清新的氣息,不知為何,此刻卻有一股怪味隱隱在空氣中瀰漫。
家棟的前腳才踏進離教室有些距離的籃球場,廣播便悠悠細細的傳來。
他停在球場水泥硬地的三分線上傾聽:「學務處報告,學務處報告,請二年五班林家棟同學到學務處來。」微弱的幾句話,他的名字「林家棟」卻是清清楚楚。
沒多久,志浩慌慌張張跑來,「林家棟,喝——」上氣接了下氣之後,又說:「出事啦!」
「沒事!」家棟的平靜和志浩的慌張呈現極大反差。他抓起球,用兩個大跨步上籃,擦板。
球架砰砰然震晃起來,家棟站定籃下不動,思索著,幾條既定的策略在他的腦子裡假設、鋪陳、剪裁——他認為,這策略等一下必定用得著。
事情是這樣的,學校知道家棟父親從事有機種植,就問他是否可以請他父親為學校的花圃施肥。家棟一邊連連點頭,一邊露出狡詐的神情,暗暗盤算著一場好玩的遊戲。
那個週末,家棟拉著志浩,花了一整天時間,塞一堆未發酵的糞肥進到學校的花圃,所有的花圃哦。
暑氣氤氳,糞臭漸漸蒸散開來……學務處走廊外頭正好有兩座栽滿軟枝黃蟬的繁茂花圃。
一進到學務處,主任的怒吼便如連珠砲般的轟來:「臭氣沖天,你怎麼說?別以為你成績好,就可以為所欲為,要是引來蒼蠅傳染疾病……」
家棟垂著臉一聲不吭;偶而抬頭,就擺出無辜神情;必須回答時就以「好,我知道錯了,對不起」作為應對,姿態壓得很低很低。
他的「虛心認錯」讓主任不由得從怒吼變成勸說。火氣一降,最後的語氣也換了:「給你一天,最多的兩天時間來恢復。可以吧?」
「可以。」家棟連連點頭,一副誠懇認錯模樣。
志浩躲在外頭窺伺,待家棟一派輕鬆的全身而退,立刻偷偷給他比一個讚賞的大拇指,小聲說:「演技生動!」
應付學務主任的步數被志浩看出來,林家棟也不臉紅,反而不慌不忙的說:「除臭工作,我們明天來做。」
「啊?你少來了,要做,明天你自己做!」志浩抗議。
小叔
輔導課只半天,啃兩塊麵包解決午餐後,家棟想先回家,為糞肥的事搶在學校通知之前向老爸認罪。
他住的那座茶山,是附近數個山頭中的最高的一個,回家的長路讓他必須一路上坡,與重力拔河。
家棟不逞強,所以遇到上坡就牽著腳踏車慢慢行走。
慢速前進也是一種享受,可以悠閒的品嘗沿途的景致。
這裡茶樹羅列,滿山特殊的清香氣息,在行走間自由進出鼻孔,甚至直入肺葉,讓人神清氣爽。但家棟總想不通,老爸為何不像別人那樣噴藥除草,寧願任由「茶」「草」叢生,說是茶園?他覺得更像荒地吧!
自己天天彎腰拔草,整地,茶樹仍然被野花亂草掩蓋,這樣能種出什麼好茶?儘管家棟的抗議不斷,老爸的答案卻永遠一樣:「我不噴除草劑不灑農藥,更不用化學肥,就這樣。」
太頑固了!他知道老爸的情緒通常是平順的,像面湖,平靜,少有波瀾,只是對某些事的堅持卻隱含著令多數人難以認同的漩渦,尤其是談起有機茶,他的措詞激烈,充滿攻擊性:「別的茶園看起來漂亮,只是,都吸過毒,泡那種茶,找死!」
這些話家棟一知半解,養了一堆疑問在腦子,尤其走在這段彎折的上山路時,問題會像路邊的蒺藜、鬼針,帶倒刺,一沾便粘著襪鞋衣褲上,甩也甩不掉。
之前他還小,不懂老爸退休後買下這塊小山頭種有機茶的原由,這裡離南部的老家太遠,而媽必須留在老家照顧,偶而兩地奔波……
雖然這山頭海拔不過數百米,走走爬爬,還是費時費力。
路道盡頭有棟被水泥裹身的土灰色農家,院子前面停了兩部車。
家棟仔細一看,其中一部確定是小叔的;另一部沒見過,不知是誰來了?
他走到門口,就聽到客廳裡頭的對話傳出來,「林先生,不是我不講道理,而是你的山頭若不用藥,茶蟲會攏飛落來,到時害到阮山腳的茶園,那就不好算嘍!」這粗啞的聲音非常陌生。
「真是抱歉,不過——」老爸正要說下去,一到熟悉的女子說話聲插進對話裡,「恁不是一直在用藥啊,藥噴那麼多,阮頂頭的茶蟲若飛落去,最後還不是死路一條!樓頂樓腳,不相干啦。」這聲音,聽得他驚喜一下,是媽!媽也來啦!
「哪會不相干?話不是按呢講啦,畢竟是同一粒山,如果恁嘛用藥,歸粒山清氣溜溜,一隻蟲嘛無……」這陌生的聲音顯然是越說越急了,口氣已在冒火邊緣。
大人的事太紛擾,他一點也不想牽扯到,轉身,輕手輕腳的踅向後門。沒料到才進廚房就撞見小叔。小叔嚥下剛剛灌下喉嚨的一口涼水,見到他突然由後門闖入,嗆到,呃呃打咳。
「你們什麼時候到的?」他笑起來,一把將滿是塗鴉的帆布書包丟到餐桌上。
「十點多。」小叔總算讓自己的氣管順暢順暢。
「我哥跟我姊有沒有來?」他問。
「親愛的小弟弟,他們都上高中了,讀那種明星高中哪有暑假,除了輔導課,還忙著補習,有時間到此一遊嗎?」
「那我媽怎麼又來了,要帶我回南部嗎?」他問得直接,只是語氣顯然有些小心翼翼的。
「回南部?」小叔微微搖頭:「回到那邊不見得對你好吧,待在這裡,大家都說你表現得越來越不錯咧。」
他一聽,捶胸頓足又哦哦喊叫,像一個耍賴小孩。
小叔正要喝那半瓶冰水,噗嗤又噴出另外半瓶水來,笑道:「別鬧了你,還跟囝仔一樣,一樣長不大。」
還在研究所讀書的小叔是家棟的小長輩,家棟只知道小叔研究的東西,是一堆看起來不怎麼討喜的蟲子,暑假前就說要來這裡清閒幾天,說是度假,誰不知他是來做功課的,這裡別的沒有,就蟲子多。
兩人整理好一切,才踏出後門,志浩喘吁吁的冒出來,一聽說要到溪邊,立即要跟。志浩去年就常和小叔一起溯溪,小叔做調查,他和志浩跟在旁邊玩鬧。
走至半途,林家棟又問:「為什麼不讓我回去?」
「你忘了,」小叔停步,很正經的回問:「一開始,不就是你吵著要離開那邊?」這話一針見血,扎得林家棟閉嘴。
摘自《讓我飛上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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