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的美國慈青陳珞韶,憑著優秀的語文能力及無畏的大愛,一年半間四度進出海地,參與慈濟賑災行動。
情牽當地孤兒,二○一一年研究所畢業後,申請到海地孤兒院志願服務一年;在霍亂橫行的大地上,陪伴、呵護弱小的生命……
孤兒院的週六早晨一如往常,孩子們在玩耍,嬰兒在哭鬧。我也一如往常地到「小寶貝」的房間�陪她遊戲、幫她做腿部按摩。小寶貝(Little Precious)是個四歲大的女孩,她的發育遲緩,正在學習走路;她盡力給我最大的擁抱和親吻,真是個小甜心。我在嬰兒間停留約一個小時,隨後去查看其他房間。
午飯過後,我在辦公室寫報告。約下午三點,一位保姆瘋狂的向辦公室跑來,叫著:「珞韶,快點來,我們需要你!」我向嬰兒房狂奔,不知是供應品用完了,需要我去補充?又或者是某個保姆沒來上班,我得幫忙為孩子們換洗?我愈跑愈感覺不對勁。來到嬰兒護理室,�面擠滿了人,到處是嘈雜聲。我進入房間,看到小寶貝躺在桌子上,臉上戴著氧氣面罩,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
她沒有呼吸……
我抱起她,開始對她做心肺復甦術,並大聲呼叫人員去找司機,要立刻帶小寶貝去醫院。
然而司機到城�辦事還沒回來。在海地,沒有叫救護車這回事──當地路況很糟,人們沒有確切的地址,等他們找到你再送去醫院,還不如第一時間自己開車去節省時間;況且,也沒人能負擔得起請救護車的費用。當地人若需要就醫,除非自家有車,否則只能搭乘最普遍的交通工具Tap-Tap。
在孤兒院所屬基金會主席幫忙下,調來一輛卡車,我在兩名照顧人員陪同下,抱著小寶貝快速衝上車。前往醫院的路途非常遙遠,今天的交通狀況跟平常一樣糟,到處堵車,不同的是此刻車內有位命在旦夕的孩子;我們不得已攔下幾位騎摩托車的警察,請求他們幫忙開路。
在海地,很少有人遵守交通規則,不論是路邊、人行道,甚至逆向,駕駛只要看到空隙就鑽。因為有警察的幫助,原本需要四十五分鐘的路程,我們十五分鐘就通過了。
但警察只能帶我們到某一處,很快的,我們就遇上了另一個堵車。時間每過一分鐘,我就愈擔憂小寶貝一分。我繼續為她進行心肺復甦術,但依然沒有反應。
我們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醫院。我抱著小寶貝衝進醫院,沒看到任何醫師;終於找到一位護士,她好整以暇看著我們:「你們來這�做什麼?」
我告訴她,這個小女孩沒有了呼吸。她居然回答:「那你們還帶她來這�做什麼?」接著她開始用海地本土話叫著說:「這個白人帶著一個沒有呼吸的嬰兒來,到底想幹嘛?」
天吶!這不會是開玩笑吧!我用海地本土話夾雜法文回答她:「我們需要幫助!如果你幫不上忙的話,請告訴我們誰能幫忙。」她看看我然後走向另一間屋子,終於帶來一位海地醫師。
那位女醫師連孩子都不肯碰一下,說她必須等別人拿手套來給她。我在心�吶喊著──醫護人員不是應該隨時準備拯救生命嗎?為什麼這些人毫無準備,而且漠不關心呢?
終於等到了手套。女醫師說,小孩已經沒有脈搏了,說完就將手套脫掉。我說:「是不是還有什麼我們可以做的?例如心肺復甦術?或是電擊重新啟動心跳?」醫師看著我說:「好吧,你如果想嘗試,我想我們可以試試看。」
我滿懷挫折地抱著小寶貝,朝她指的方向跑去,很顯然這才是真正的急診室。進去後看到全是外國醫師,我用英語大叫:「拜託幫幫忙!這個小女孩沒有呼吸了!」所有醫師都衝過來開始試圖拯救小寶貝,但為時已晚。
醫師們說,她的身體僵硬,瞳孔也放大了,所有器官都已衰竭,即使電擊重新恢復心跳,也不是一個好主意,因為她的腦已因缺氧而壞死了,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救她的生命。
我簡直不敢相信!雖然小寶貝的身體已經冰涼了,但是她的手還是暖暖的,因為我一路上都握著她的小手。
我們拿了一張白色床單,覆蓋在小寶貝身上。由於到院時已被宣告死亡,醫師必須出具死亡證明,我們才能帶小寶貝去太平間完成最後的程序。醫師說,除了解剖以外,沒有方法可以確認她真正的死因。
我吻了小寶貝冰冷的額頭,理了理她的頭髮,並為她闔上雙眼,對她說再見:「你是個好女孩,你這一生帶著許多的愛離開,當你再來人間時,一定要帶著更多的愛回來給別人。我親愛的,你會被深深懷念的!」
這些醫師都來自美國,只會說英語,不懂法語或海地本土話。他們當中有些是第一天抵達這所醫院,預計只待上一至兩週。醫師問我們從哪�來的,我告訴他,我們是從海地靠多明尼加邊界的一所孤兒院來的,好不容易才能將小寶貝送到太子港。
醫師接著問,孤兒院�還有其他病童嗎?我說是的。他希望我們能將病童一起送到這�,因為不知道還有沒有像小寶貝這樣的狀況。他們也向我解說該如何清理整個孤兒院,以及對所有照顧人員採取何種預防措施。
我立刻聯絡孤兒院,院方著手將兩位病童送來醫院,並展開大規模清洗。
孩子,別睡!
兩個生病的孩子總算在晚間七點半到達,我和另一個保姆很快帶他們去辦住院手續。
這兩個嬰兒已經病了三天,不時會有一陣陣嚴重的腹瀉和嘔吐,情況看起來並不樂觀。當醫師正在檢查其中一個小女孩時,她又開始腹瀉,大量排泄物幾乎蓋滿了我的大腿。在場除了我之外,幾乎每個人都呆住了!但這種情況我司空見慣了,抓了一些嬰兒溼紙巾擦拭。
醫師懷疑嬰兒感染霍亂,但不能確定,因為排泄物的顏色不大像;但無論如何,嬰兒們的體液正在快速流失,他們需要補充水分。所以醫師給我和其他看護幾瓶嬰兒用生理食鹽水。
如果是霍亂,這是極易傳染的疾病,所以我們被隔離安置。我們花了約四小時,把生理食鹽水滴入嬰兒們的嘴�;他們每三十分鐘左右會拉一陣肚子,我們會為他們換尿片,髒的尿片必須放在密封的桶子�。
大約晚上十一點左右,嬰兒開始打盹了。我不想讓他們睡覺,因為白天保姆以為小寶貝只是睡著了,但實際上她那時已經漸漸不行了。
我不斷搖醒嬰兒,剛開始他們雖然迷迷糊糊,卻還是有反應,到了十一點半左右,其中一位女嬰開始叫不醒;無論我怎樣挪動她或捏擠她,都沒有反應!
我大聲喊叫醫師,他們很快就在嬰兒的手臂接上點滴管,我則是不斷地試圖喚醒這個女嬰。我告訴自己:「不能在一天中失去三個孩子!我絕對不能讓這事發生!」五分鐘後,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真是謝天謝地!
醫師要將兩個嬰兒轉送去「無國界醫師組織」(Medicins Sans Frontieres,簡稱MSF)的霍亂中心,所以我們帶著兩個插著點滴管的嬰兒,在黑暗中飛駛過太子港市區。
我的左手臂摟著嬰兒,右手將點滴袋高舉到車窗外;為了使點滴容易流入嬰兒體內,還要不停擠壓點滴袋。車子在惡劣的道路上左搖右晃,路途中我不停叫喊、搖晃著手中的嬰兒,好讓她不要睡著。大約二十分鐘後,終於抵達霍亂中心。
我們抱著嬰兒,跑進帳棚辦理住院。醫護人員立刻找了個點滴袋吊桿讓我掛手中的點滴。我的老天!我的右手因為一路高舉、擠壓點滴,此刻已經痠疼得像火燒一般。
請給她靜脈注射液!
兩個嬰兒很快地獲准進入「觀察帳棚」。正當一切都安定了,醫師說要停止點滴,只給他們餵飲流質。
整個霍亂中心是由海地的醫師和護士主持,我告訴他們,今天下午我們才失去一個孩子,這兩個嬰兒的狀況跟她相同;剛才在前一間醫院,我們幾乎又要失去他們,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要吊著點滴。然而,醫師只是看著我說:「好,但我們需要觀察。」他們給了我一個注射器,用來餵送液體給嬰兒。
嬰兒們仍然衰弱,另外一個嬰兒比我正照顧著的這個好很多,我這個嬰兒不喜歡張口喝流質食物,我一直強迫她多喝,終於,她開始吸入更多,感恩佛菩薩!
嬰兒們每隔十五至二十分鐘左右就腹瀉一次,醫師認為這不像霍亂,可能是某些病毒感染。這段期間,我們每隔十五分鐘左右就給嬰兒餵飲液體;每隔三十分鐘我會幫她們換尿布,並清潔她們的臀部。
我們周圍滿是嘔吐和腹瀉的人。這�的床像是急救用的擔架床,中間都有個洞,為的是方便排泄;洞的正下方有一個水桶,方便醫師和護士察看排泄物的顏色和分量。這樣也便於清理,只需要更換桶子就可以了。
霍亂典型徵兆是嘔吐和腹瀉,造成迅速脫水,使體內電解質失衡。典型霍亂腹瀉的排泄物顏色偏淡,像米湯水;兒童患者會伴隨極度嗜睡甚至昏迷、發燒及抽搐,如果脫水過度會導致休克;嚴重休克,很可能會在幾分鐘內死亡。
大約清晨五點,嬰兒們的狀況愈來愈糟,脈搏愈來愈微弱,我幾乎無法從她們的手臂量出脈搏,只好試著從她們的腳上量。嬰兒們的眼眶凹陷,像是幾個月沒有睡覺的樣子,根據先前醫師的說法,這表示她們體內只剩下百分之十的體液,這是嚴重的脫水,會致命的!
我大聲呼叫醫師及護士,當時他們正在準備交班。我告訴醫師,這些嬰兒的脈搏一分鐘比一分鐘弱,眼眶凹陷十分嚴重,皮膚也是按下去之後很慢才彈得回來,「我想他們現在就需要靜脈注射!」
醫師看了以後說:「對,他們看來並不好,但讓我們繼續觀察吧。」這時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但我知道生氣於事無補,我冷靜地對醫師說:「如果現在再不想辦法採取行動的話,這些孩子很快就不行了!」
醫師回答,不論對孩子做什麼都一定要很謹慎,千萬不可以做了他們不需要的處置,反而使情況更加惡化。
「謹慎是對的,但如果過度謹慎,就有可能造成醫療疏失了。」我央求醫師,已經有一個孩子往生了,不希望再重演悲劇;即使這些孩子還沒有確診為霍亂,但他們嚴重脫水,應該及時治療。
於是,她請來了另外一位醫師。經過一個小時的溝通、交涉與央求後,他們好不容易帶來了兩袋靜脈注射液供孩子們使用。
孩子被轉送至霍亂中心的小兒科加護病房。到了那�,是一組新的海地醫療團隊接待我們,他們不只經驗豐富且態度親切,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大約早上八點左右,孩子們開始哭了!這是他們好久以來頭一次哭,因為他們真的餓了!感恩佛菩薩!他們之前完全沒有力氣笑或哭,靜脈注射果真發揮作用了,他們的精力恢復了些,眼睛也比較明亮機靈了。
聽到他們哭真是安慰,其他人都在想辦法讓他們別哭,我只是靜靜坐在那兒,帶著微笑任淚水輕輕滑過臉頰,「小寶寶們,一切都會安然無恙的!」
我的愛,我的責任
早上九點半,孤兒院來了兩個護士替換我和另外一位護理員。雖然我並不想離開,但是孤兒院�還有其他生病的孩子,以及許多事情等著我處理。這�狀況已穩定,我知道他們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因此對接班護士交代了該做的事情後,就與兩位孩子道再見。
回孤兒院的一個多小時路程,大家都很安靜,我凝視著車窗外,心�盡是想著「小寶貝」,她無助的臉龐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中。
回到孤兒院後,我立即去洗澡,必須將那些滲透過我衣裙、碰觸到我皮膚的嘔吐及腹瀉殘渣清洗得很乾淨,我把皮膚都搓紅了。洗完澡後開始洗衣服,衣服上面沾滿了嘔吐、排泄物以及血漬,難怪在醫院時大家都盯著我看──並不是因為我長得與他們不同,而是看來像是有人剛剛生了個孩子在我身上。
記得昨晚在霍亂中心時,護理人員用海地本土話議論著:「這個白皮膚的女人實在不應該待在這�,她可以單獨留下孩子在這�,不會有問題的。這不是她該停留的地方。」
我看著他們並且回應:「這兩個嬰兒是我的責任,我不會留下她們而獨自離開,我會待在這�,避免遺憾再次發生。我們一樣都是人,只是膚色不同罷了,我不在乎我是這�唯一的外國人,只想做好我的本分工作,所以也請求您們做好您們的工作,就是幫助孩子們好轉。謝謝您們!」
好好睡吧,小寶貝
在孤兒院�,我們做了所有必要的清潔措施,並將更多生病的孩子送進隔離室。醫師來了以後,我們開始給孩子們服用霍亂藥物,醫師也給了我霍亂藥,因為我過去兩天都曝露在高危險感染區。
我非常嚴格詳盡地教導院�的工作人員與保姆如何洗手,以及照顧孩子時要戴上手套;在我們還沒有仔細確認這�的用水是否安全之前,一律先飲用瓶裝水。
我在孤兒院四處巡查,要確定保姆們都有確實遵照適當的程序,才能保護他們自己以及院�的孩子們。如果孩子有任何腹瀉或是嘔吐跡象,要仔細觀察並給予藥物;如果情況繼續惡化,就要立即送醫。
我擁抱了每一個院童、和他們親吻道晚安,帶著沈重的心躺到床上。想想生命是如此短暫啊!你永遠不知道,到底是明天先來還是無常先到?我們必須把握並珍惜每一個可以利益他人的機會。
我望著天上明月,送給小寶貝一個飛吻,眼淚順著雙頰流下──閉上眼,腦中不斷浮現和小寶貝共處的點點滴滴,最後畫面停格在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將永遠深深烙印在我心深處!
晚安,小寶貝,好好睡吧,再也別讓蟲蟲咬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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