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凃心怡 相片提供•泰國分會
沒有爸媽保護,沒有舒適的床鋪,
瓦保的孩子忍受孤單嘲弄,
勇敢下山讀書,擺脫窮困命運的束縛。
十六年來,有一群「不是父母的父母」,
用溫暖的愛陪這群「不是孤兒的孤兒」,
走出大山、融入社會、堅強圓夢。
泰國北方清萊府(Chiang Rai)、清邁府(Chiang Mai)山區,住著阿卡族、蒙族以及甲良族等少數民族。原始山區村落,放眼望去盡是土黃色的茅草屋,若非冉冉炊煙升起,眼前景致彷彿定格在歷史洪荒的一角。
深山交通不便,居民靠種菜、植稻自給自足,過著沒有收入也沒有交易的生活。當地教育資源僅到小學,老師們多半是少數民族,許多連泰語都說不完全,加上師資流動頻繁,教育品質堪虞;多數孩子小學畢業就隨父母下田,終其一生受困於原始貧窮的山區。
家住清萊府、擁有阿卡族血統的查那沛(Chanapat Weymae)跟其他山區孩子一樣,小學畢業就失去教育機會;某日,鄰近部落有位哥哥告訴查那沛的父母:「我就讀的寺廟瓦保(Wat Botworadit),有吃有住,還有免費教育……」
瓦保寺位於泰國中部紅統府(Ang Thong),距離清萊足足有七百公里路程。查那沛回憶,「爸媽雖然捨不得我,但他們認為唯有讀書才能走出大山,只好忍痛把我送到那兒去。」
懷抱著掙脫貧困命運的期盼,查那沛帶著五件衣服及父母四處借來的兩千泰銖(約新臺幣一千九百元),歷經近一天的交通顛簸,終於抵達瓦保,這個改變他未來人生藍圖的地方。
老住持,
傳承慈悲精神
泰國國旗以紅白藍三色組成,其中白色象徵宗教的純潔,可見宗教在泰國人心中的重要地位。泰國是「微笑國度」,也有「黃袍佛國」的美稱;超過九成的泰國人信奉佛教,大小佛寺座落各地,處處可見身披黃色袈裟的僧侶。
佛寺是信仰中心,也是社區中心,擔起消息集散、物資分配、風俗勸導、造屋、婚姻,甚至為嬰兒命名等責任;許多佛寺設有學校與醫療所,或是孤兒、老人、殘疾人的照護所。
以瓦保寺為例,寺內收容的並非孤兒,大多是像查那沛一樣,來自遙遠泰北山區的孩童。現任八十歲住持烏堤(Prakhu Wutthi)回憶起這特殊因緣,不禁瞇起眼遙想,輕聲傳述一九二七年的那場戰爭。
一九二七年,中國爆發國共內戰,位於泰國北部的清萊府與清邁府,因接近中國南方領土,接收了許多難民孤兒;當時官方將一群孩子慎重託付給一位僧人照顧,僧人將孩子帶回中部紅統府、他住持的瓦保寺,不僅提供遮風蔽雨的安身之所,還讓他們接受教育。
「二次大戰爆發,我因父母雙亡流浪至瓦保,剃度成為小沙彌,當時寺�收養的孤兒已有四十位了。」烏堤嘴角緩緩帶起微笑,那是一個以師為傲的笑容。
「前任住持傳承給我最大的禮物,就是他的慈悲精神。」烏堤接任主持後,不僅收養孤兒,更持續接來泰北山區未能接受完備教育的孩子,讓他們在瓦保寺附設的學校安心讀書,只要孩子們願意向學,便可免費從幼稚園念到高中。
孩子們受了教育,比在家鄉種田更有出息,家長們親眼見證、口耳相傳,瓦保寺的孩子愈來愈多,如今已有四百多位山區孩童在這�尋找未來的希望。
思鄉淚,
激勵用功學習
瓦保孩子大都在七、八歲即被送來,也有像查那沛這樣國小畢業才來;對年紀尚小的他們而言,希望在遠方,眼前所要面對的唯有「克服」——克服山區孩子對外界所懷的陌生恐懼感。
「寺�的生活很簡單,要適應並不難,但是很想念家人。」即使事隔多年,今年已二十六歲的查那沛,談起初到瓦保的情景,黝黑臉上仍能窺見一絲苦澀。
一般學童寒暑假就能回家,但對於這群孩子來說,回家豈是如此簡單?
查那沛下山時,父母給他兩千元泰銖,除了前往瓦保的車資五百元,剩下的錢得存下來應付各種急用和雜支。即使廟�食宿無虞,這筆錢不久後仍消耗殆盡;對身無分文的孩子而言,若無父母來接,返家路迢迢。
無法回家又想家時,查拉沛就會打電話到村�的自助會,透過廣播呼喚父母前來接聽。他笑說:「每次打電話回去,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在想爸媽了。」他的笑容很快黯淡下來:「只要聽到彼此的聲音,我們的眼淚就會流個不停。」
查那沛幾年後才重新見家人一面,長他幾歲的躂南鵬(Tharnaphong Wongnapapaisan),回憶更為悲傷。
「父親帶我來時,要我千萬不能走出瓦保大門。」那是個悲傷的父親,因為無法留孩子在身邊照顧,只得限制孩子的行動,就怕他會遭遇任何眼不可及的不測。
躂南鵬聽從父親的話,不敢踏出大門,每到寒暑假總是默默趴在圍牆邊,企盼父親接他返家;但他的失望日復一日,附近孩童無心的笑鬧,更讓他的心情雪上加霜。
瓦保附設學校在寺廟旁,也提供附近孩童就讀。「我們在家�講母語,剛到山下時泰語都講不好。」查那沛憂傷地說,語言障礙讓他們成了附近孩子取笑的對象;而更深層的悲傷,是他們總愛指著瓦保的孩子說:「你們沒人要,才會被丟棄在廟�!」
想家、受欺負,孩子們不是咬牙吞下眼淚,就是逃學回家。
看過許多案例,逃學打工賺錢後,卻只能留在山上耕種過一生,「我沒忘記當初下山的目的,」查那沛說:「在瓦保有書念就有希望,靠著這股希望讓我撐過每一個想家的日子。」
轉困境,
志工發起認養計畫
窮困孩子來到瓦保,由寺�免費提供食宿並在附設學校就讀;由於收容人數愈來愈多,逐漸產生「入不敷出」的情況。
早年瓦保寺位於鄉村、名氣不盛,民眾捐款和布施物資相對較少,幾乎所有食物都靠僧侶每天外出托缽。「當時化緣回來的食物根本不夠孩子們吃,只得向附近米店賒帳;假日捐款大德多時,才能慢慢湊錢來還……」
僧人在泰國的地位崇高,烏堤貴為住持,卻秉持一念悲心,拉下臉來為孩子賒帳、求援。他說,當時經濟雖陷困境,卻沒停止收養孩童,因為「來這兒投靠的,都是需要幫助的孩子。」
資源有限,食指浩繁,孩子們常是一碗飯配著一鍋撈不上豆芽的清湯,偶爾鄰近菜販拿來賣剩的菜梗,就算豐足;住宿環境更隨著孩子增加,愈來愈窘迫,無法細心關照每個孩子。
一九九五年泰國發生水患,十多位婆婆媽媽組成的泰國慈濟人,帶著物資趕赴災區;她們來到一所附設育幼院的寺廟,發放草蓆、蚊帳。「當時廟方主動告知,附近的瓦保寺更需要協助。」返家後,志工王國珍又聽鄰居談起這個急需援助的寺廟,於是這群婆婆媽媽再度集結,前往瓦保寺探視。
「孩子們身上衣服很髒,住的環境也不好,每個人都瘦瘦小小。」王國珍印象最深刻的是用餐,「孩子餓了,就到住持房門口敲敲盤子……」
志工發起認養計畫,補足孩子的營養。每人每天一顆雞蛋、一瓶豆奶,一個月就要一百五十泰銖;志工除號召親朋好友,自己更是一人認養多人;每月定期探訪,常搬來一箱箱食材就地烹煮,為孩子補充營養。
志工也徵得住持同意,領著孩子在寺院空地開墾,種植一畦畦翠綠蔬菜,讓孩子自食其力,也為他們所敬愛的住持以及師父們卸下沈重負擔。
志工同時著手醫療照護,帶著院內生病的孩子到醫院就醫。「當我們擁抱孩子時,低頭看見頭蝨在髮絲�爬,好幾個月時間,我們親自幫他們洗頭,並淋上藥劑除蝨。」同樣也是一開始就投入關懷的志工林淑端笑說:「洗頭的同時,自己也因心理作祟而全身發癢!」
志工走訪院內,發現一百多個孩子頭挨著頭擠在一間不大的房間�,在坑坑疤疤、又黑又髒的水泥地上鋪著薄墊入睡,少得可憐的私人用品就放在枕頭旁,衛生環境讓人憂心。於是志工又開始湊錢,為孩子們鋪地、買床,甚至請工匠釘製置物櫃。
而後,改建範圍愈來愈廣,一九九八年援建挑高、通風且光線充足的活動中心,並設置桌椅,讓孩子們有吃飯、念書的地方;另協助修繕衛浴並安裝水龍頭、加裝電風扇。志工並為孩子量身訂製制服、定期供給洗衣粉、牙膏、洗髮精等大小生活用品。
月復一月、年過一年,孩子因營養改善,臉色紅潤、逐漸豐腴,生活環境愈來愈有品質。「師姑、師伯協助改善有形的環境,但深植我們內心的,是他們無盡的愛與教育。」查那沛說。
慈母愛,
有勇氣追尋目標
林淑端記得,初到瓦保時,孩子眼神中的怯生,「他們很少跟外界溝通,也因為長期受到鄰近孩童言語暴力,變得很沒自信、害怕陌生人。」
面對這樣的孩子,志工們知道,唯有愛才能補平那道深埋幼小心靈的傷口。
「一般大德來看我們,通常都是發食物,或讓我們排隊領零用錢就離開了。慈濟師姑、師伯不一樣,跟我們玩遊戲、教手語與中文,帶來課本上學不到的知識,而且……」恬靜害羞的佩嘉拉(Petcharat Rachthontham)露出一抹笑容:「他們代替我們故鄉的父母,領著我們生活,並給予溫暖的愛。」
佩嘉拉還記得她剛來寺�,某一天晚上大家都拿出僅有最好、最乾淨的一套衣服放在床頭,準備隔天一早換上,「因為明天慈濟爸爸、媽媽要來看我們,要讓爸媽看到最好的樣子。」
佩嘉拉很疑惑,山下何來父母?「慈濟」又是什麼?
「母親往生後,我一度放棄就學,是慈濟爸媽鼓勵我繼續讀書。初經來時,慈濟媽媽貼在身旁,告訴我那是女孩子發育的必經過程,每個月還為女孩們準備衛生用品;他們更親力親為打掃我們的房間、廁所,教我們如何收拾。」佩嘉拉眼�盡是溫暖笑意,「他們就像父母,一直陪在我們身邊。」
很多瓦保的孩子在有能力端得起一盤菜時,就開始尋找打工機會。他們最常受雇於附近餐館,做一場宴席有三百元收入,有時候一天能做兩場。「老闆知道我們的狀況,盡量提供工作機會;我們也珍惜地存下這些錢,希望未來可以繼續念大學。」佩嘉拉說。
「大學並非義務教育,政府不再補助,學費每學期至少七千元,很快就花光多年存款。」佩嘉拉無奈說著:「我們必須向政府申請助學貸款,雖然利息很低,但想到畢業後要背負龐大債務,很多人就退縮了。」
慈濟志工了解孩子們的窘境,以各種方式提供援助。「有時孩子缺一兩千元,我們就直接幫他補上,若是全額都沒有著落,就利用寒暑假聘請他們來家�或公司打工。」林淑端說。
慈濟泰國分會也針對瓦保育幼院的孩子成立專案,每位大學生每月可領取兩千元泰銖助學金,學期成績若達標準,還有三千元獎勵。
「現在,我們有十二個孩子正在接受慈濟的獎助學金。」佩嘉拉說,自己曾因高昂的學費,一度放棄上大學的夢想,「是慈濟爸媽的支持,讓我有勇氣追尋更高的目標。」
這幾年,每當有孩子從大學畢業,典禮總是非常熱鬧,因為不只有故鄉的父母出席,孩子們也會邀請慈濟爸媽一起分享榮耀。
●
八月十二日,是泰國現任王后誕辰,也是泰國母親節。以往這個日子,瓦保的孩子總因為思念母親而心傷;但十六年來,這已成為孩子們最期待的日子之一。
這一天,孩子們總是打扮得比平常還要潔淨,人人手捧一株茉莉,跪在「母親」面前,誠敬地獻花;「母親」會拿著一只溼毛巾,溫柔地替他們擦臉,並給予一個屬於母親的溫暖擁抱。在這個時刻,孩子們總會泣不成聲,緊緊抱著「母親」,訴說著無盡的思念。
眼前的母親,
是慈濟媽媽
「每年母親節,師姑就是他們的媽媽;而父親節,師伯就是他們的爸爸。無論多忙,這兩個日子我們都不會缺席。」林淑端說,慈濟志工不捨瓦保孩子,總說他們是「不是孤兒的孤兒」;孩子們敬愛他們,則說他們是「不是父母的父母」。
如今,瓦保的孩子不再因為沒有父母做後盾,只能靠著自己堅強,融入與家鄉截然不同的複雜社會;那藍天白雲的身影讓他們有了依靠,孩子知道自己從此不再孤單,會更勇敢,走出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