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涂心怡 攝影•林炎煌
近幾年,泰國中部平原水患愈來愈密集,
水勢逐年壯大,幾乎成為常態性災難。
今年八月底,洪災沿著昭拍耶河由北往南,
逐步吞淹全國三分之一陸地、直逼地勢最低的曼谷。
被泰國媒體形容為「慢海嘯」的這場災難,
讓微笑國度坐困愁城。
泰國觀光業興盛,首都曼谷(Bangkok)更是遊客首選之地,早年甚至擁有「東方威尼斯」之稱,而其美名源於貫穿曼谷的昭拍耶河(Chao Phraya River)。
昭拍耶,泰語為「河流之母」,是泰國最大的河流,流域面積占全國三分之一;兩岸土壤肥沃,適合稻作,成就泰國成為全球稻米輸出第一大國;不僅如此,密麻支流是早期主要交通樞紐。今日走訪曼谷區昭拍耶河兩旁,傳統的糖業與製米廠林立,可見當年運河運輸的輝煌。
昭拍耶河,另一個為人所知的名稱是「湄南河」,取自泰文「河流」的音譯;然而一八六○年代,隨著泰國曼谷王朝第五代君主朱拉隆功(Chulalongkorn)的治國政策改變,曼谷邁向國際化發展,部分河道被填平以造路,逐漸退出水上之都的舞臺;東方威尼斯的美稱,已成為本地人引以為傲的回憶。
今年雨季若是造訪泰國,會發現東方威尼斯竟再現眼前——街道汪洋一片,各式小船取代原本因觀光業興盛而有的大量計程車;繁忙的路口要道,成了船隻停泊接客的渡口;加油站排隊補滿油的不再是車輛,而是一艘艘小艇。
這一回,東方威尼斯不再因自然生態而浪漫,而是深受惡水侵襲的痛苦示現。
三成國境泡水 刷新紀錄
泰國分三季,十一月至二月屬涼季,三月至六月為熱季,而七月至十月則是泰國人最期盼的雨季了;農人仰賴雨季甘霖,人們更將颱風帶來大量雨水「浸稻穗頂」,視為豐收的象徵。
有別於去年七月乾旱不雨,今年雨來得準時;為了蓄水供農,各水壩維持一貫作業模式,絲毫不洩洪。殊不知七月起暴雨持續,加上連續多個颱風自南中國海、越南入侵,挾帶大量雨水;惡水加總,勢必通過昭拍耶河流入大海,等大家意識過來時,情勢已不可挽回——約四十億立方公尺的水量順著昭拍耶河,由北到南遍布分送,瞬間沒入三分之一國土,根據泰國內政部防災減災廳通報,截至十一月中旬,受災人數達一千三百三十八萬人。
淹水對於泰國人來說,是家常便飯。回顧歷史即可得知一二——十五世紀至十七世紀,泰國與鄰國緬甸長年侵攻,每到泰國雨季,雙方即有默契地休戰。根據緬甸人所說:「這時我們就可以養精蓄銳、種植兵糧,就讓洪水代替我們去攻打泰國吧。」
或許歷史久遠,今日若走訪泰國鄉下地區,遍布的高腳屋建築也能看出端倪。來到古都大城府(Phra Nakhon Si Ayutthaya),農人宋猜納•巴尼羅(Sonchiana Banilo)正坐在高腳屋上,「這�地勢相當低,又臨昭拍耶河畔,平均每年有兩個月浸在水中。」
宋猜納臉上的風霜不只來自耕作。他修補編織著剛從倉庫取出的漁網,「我們更改農民曆,讓稻作在淹水前就收割完畢,然後將高腳屋一樓清空,自倉庫拖出小船、漁網,開始水上生活。」
生活經驗造就智慧,但人們卻怎麼也想不到,大自然的轉變竟如此百轉千迴。「往年八月中收割完畢,大概九月才會開始淹水,但是今年七月中旬大水就來了。」宋猜納眼見黃澄澄的稻穗就快要垂下頭來,卻讓大水取代了親手收割。
社會發展福利部(Ministry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Human Security)次長帕妮達•干璞(Panita Kambhu)表示,全國七十七府,六十三府受災,直至十一月中旬仍有二十七府泡在水中;即使全力疏通洩洪,部分地區的災情卻愈演愈烈,特別是曼谷,大水幾乎是隨著時間分秒而蔓延開來,「估計這場水要退,至少也要一個月至一個半月。」
人們常以「哉焉焉」形容泰國人,這個詞即泰語「慢慢來」之意。一名外商苦笑著說:「泰國人個性與動作都是哉焉焉,但沒想到大水撤退的速度也同樣是哉焉焉。」
洪水猛獸 追著人群跑
社會發展福利部統計,災後政府開設近五千所收容中心、遍布十七個府,估計可收容一百萬人,截至十一月中旬已住進二十萬人。
在曼谷,警車穿梭尚未淹水的巷弄,警告水勢已達何處,提醒家家戶戶收拾行囊準備撤離。一波波的惡水從馬路兩旁排水口汩汩滲出,已經淹水的街道上,軍用十輪大卡車來回穿梭,接送人們前往收容中心安身。
來到公營電信局的體育館,目前收容有六百位居民;五十八歲的霓•英品攸(Nie Inpinio)在此住了半個多月,對狼狽撤離的過程記憶猶新。
「十月二十日就有警車廣播要我們撤離,但我不以為意。」個頭嬌小的霓解釋:「以往泰國淹水,從不會淹到曼谷來。」
曼谷是全國經濟重心,理當受到嚴密保護,然而面臨號稱三百年來最大洪災,也不得不開放水閘門讓洪水快速流進暹羅灣。「水從排水孔、地下道,甚至磁磚接縫湧出,速度之快,就像開水滾沸一般。」霓站在一層樓磚房中,很快就被淹及腰部,「真不敢相信,才短短三個小時而已!」
隨手抓起重要文件,霓跟著鄰居一起衝向馬路,涉水走向二十公里外的收容中心,「這些水從北方而來,七、八月起流經很多地方,帶來許多污穢與垃圾,又黑又臭。」霓皺著眉繼續說:「更可怕的是,途中我還見到幾條水蛇繞在我們腿邊。」
洪澇沖垮各式養殖廠,流出不少鱷魚及蛇類;有些蛇類稀有罕見,國內甚至沒有相關血清;水患後,政府才緊急由國外進口。
「住在我家後面的鄰居,涉水時被鱷魚從大腿一口咬下。」霓邊說,雙手不自覺地交錯握著手肘,「愈走水位愈高,我心�也愈害怕;還好軍用卡車經過,被拉上車來到這�。」
霓是這個收容中心的第一批進住者,抵達時不僅有人拿來合身乾爽的衣物讓她換穿,各式生活用品、棉被枕頭一應俱全,還有團體架起熱食站,全天供應伙食。「當時天氣還很熱,政府甚至緊急安裝冷氣。除了得適應大通鋪的團體生活外,在收容中心沒有什麼好煩惱的。」
但有別於鄉村的人住在高腳屋上並保有身家財產,像霓這樣的都市災民可說頓失一切。收容所即使住了六百人,卻不見喧嘩熱鬧,反而寂靜杳無人氣,「大家坐在自己的地墊上,一整天不說話的人還算好,有人則是流淚一整天。我常勸他們:『水已經夠多了,就別再增加國家的負擔了。』」
霓是樂觀的人,但也不是不明白他人悲觀的心境,「家具被淹就算了,再賺就可以買回來,大多數人在工廠上班,工廠也被淹沒,這場水淹掉多數人生計。」
工業區淪陷 失業浪潮起
泰國人工低廉,數十年來製造業的餅愈畫愈大,外商投資甚豐。距離曼谷車程僅三十分鐘、到國內線機場十五分鐘車程的巴吞他尼府(Pathum Thani),成為主要工業區之一;十年前,臺商洪燈雄即是選擇此地拓展事業。
洪燈雄開設冰淇淋工廠,本著優良的水質,以及廉價的勞工、原料與運輸,產品外銷臺灣、澳洲、美洲。在今年十月十五日前,他可以傲氣地拍胸脯說:「生意上,我還從來沒有失敗過!」
「沒想到會在泰國跌倒。我永遠都忘不了工廠淪陷那一天,正好是我六十四歲生日。」洪燈雄談起此事相當無奈,「政府給的訊息很正面,說會保護我們。結果一夜醒來,水已經到門口,沒多久就淹了一米八。」
大水初來乍到時,工業區一整排工廠戰鬥力滿格,沙包盡量堆疊,抽水機引電待命,「我隔壁那間海苔工廠,才剛開八個月,抽水抽得很賣力,�面的地板還一直擦得亮亮的;還有一位臺商,沙包高疊一米八,我想這是要打仗嗎?但另一方面很羨慕他,如此保證沒問題。結果兩天而已,他工廠�的水已經跟外面平起平坐了,沙包沒倒,卻是圍牆被水衝破,多冤枉。」
洪燈雄將廠內七部口徑兩英吋的送水機器拆下來當抽水機,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多家工廠老闆在棄守之後,主動將抽水機以及沙包搬來借他「抗戰」,然而撐到第五天,還是宣告投降,他自嘲地說:「成績還算不錯,我是倒數第二間陣亡的。」
大水一來,人力如何勝天?「後來想到那五天的抗戰,覺得好笨,撐到最後的人不是最厲害,是最傻,白白浪費體力跟心力。」洪燈雄所處的巴吞他尼府的工業區淪陷了,接著連其他府的工業區也一個接一個沒入水中;工廠停擺,九十萬人失業,造成更長遠的問題。
工商業停擺 影響達國際
洪燈雄在工廠滅頂三週後再次回到廠房巡視,駐守的工人告訴他:「每天水位大約只降下一根拇指的寬度,相當緩慢。」
洪燈雄仍在掙扎是否復工,亦同時有頂讓或是直接結束營業的打算。「若要復工,就得再投入七、八百萬,即使我有錢,值得嗎?聽說明年水會淹得更嚴重。三分之一個泰國都被淹了,哪�還適合遷廠?不會淹水的地方都太偏僻了。已經有很多小型工廠準備關門,一些大廠也在考慮是不是要移到其他國家去。」
工商業的損失、災後的重建跟清理,預估得花上一至三年才有可能恢復常軌,而這還是在往後幾年不會再面臨大水侵襲的情勢下才有可能。
在這場大水中,即使沒有受災的工廠也遭殃,因為上游受災無法提供原料,下游受災也無法購買產品加工販售,一圈圈串連擴大,受創的工商業層面甚廣。
水還沒退,重建路令人不敢懷有樂觀希望,泰國政府已經有心理準備,要動用國家外匯存底進行災後重建與清理工作。
今年八月,商業部公布七月出口總值達兩百一十五億美元,還打破三月歷史紀錄。沒想到瞬間變了天,經濟損失至今已高達七百二十多億泰銖(約臺幣七百多億)。
這場泰國國難又豈是自身難保而已?難以維持出口供貨量,將為許多國際產業貨源帶來極大影響;稻米減量出口勢必已是確定,正面臨糧食短缺的這個世界,又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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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曆十二月的第一個月圓之日,是泰國傳統節日之一的水燈節(Loy Krathong Festival),此節日源於七百多年前泰國第一個王朝——素可泰(Sukhothai)王朝,每一年人們都會在這一天放水燈,虔誠祈禱。
泰國人相信河道自有神明,水燈節除了感謝河神供給水源維持生活與生命,亦向河神懺悔,懺悔河流包容著世間一切的污穢排泄以及污染。
「是該懺悔。」曾任職於曼谷朱拉隆功大學(Chulalongkorn University)的拉薩彌•莉紗拉米(Rassamee Krisanamis)教授直言:「人類一直在破壞大自然,砍樹、填河、製造且亂丟垃圾,造成氣候混亂、河道堵塞,才會造成今年這個大災難。」
以曼谷為例,防洪系統包含兩百個水門、一百五十八個抽水站、七個大型下水道以及總長兩千六百零四公里的一千六百八十二條運河,如此規模的疏通,沒有道理會讓淹水如此嚴重,歸咎原因,就是多數河道幾乎都被大量垃圾堵塞。
水燈節之際,拉薩彌又特別感傷:「小時候,我們取材香蕉樹幹、芭蕉葉,用天然的素材做水燈;現在人們圖方便,買的是保麗龍、塑膠製品的水燈,不但失去誠意,還製造更多的污染。」
泰國人相信,每一年的水燈節是月亮最圓最美麗的時刻,然而今年的水燈節卻很難歡喜入心,因為這一天同樣也是漲潮洪峰之時,對大水不退的情勢無疑是雪上加霜。
「今年的水燈節大家都應該要覺醒了。」語畢,拉薩彌點燃水燈上的馨香與蠟燭,雙手合掌虔誠祈禱——祈願如此世紀災難,人人都能警醒覺悟,懺悔所為,並願災難遠去,還給微笑國度之子一個重新揚起笑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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