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勞一生,只為養大十二個子女,瘦小身軀,見證近一世紀的風華起落。
苦盡甘來的素珠阿嬤,如今終於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日日撿寶,也撿回最單純的快樂。
每天清晨五點多,天未大亮,蕭素珠就已下樓到隔壁老屋巡看回收物。老舊磚房堆放著一落落紙類、寶特瓶、鐵鋁罐等,她都視為珍寶,總是細心整理後才去盥洗、吃早餐。
「這些都是大家的『愛心』,若弄丟了,有錢也買不回來。」從七十三歲開始做環保,蕭素珠受到鄰里熱心支持,附近機車行老闆、鋼琴老師、大學生們,一有回收物就會主動留下來給她;還有一些老鄰居乾脆不鎖門,方便她進出回收。「可能他們看我老了,都很疼惜我。」眾人的好意,她都謹記在心,不願辜負。
素珠阿嬤的活動範圍,不僅限於虎尾鎮住家附近,一聽到哪邊有人宴客或有蓋房子的工地,她踩著腳踏車就出門,無論幾趟路都要載完,令人難以相信她已經九十高齡了!
「誰看得出她年紀那麼大呢?在她身旁做事,我都不敢喊老了。」六十六歲的慈濟志工丁添財,每週前來載運回收物資,他讚歎素珠師姊做事手腳俐落,講話中氣十足;若非張嘴笑時露出滿口金牙,實不顯老態。
同住的兒子鄭慶基見母親環保做得勤,雖表贊同卻也不免擔心。「媽媽畢竟有了年紀,看到她出入工地搬厚紙箱,很怕她負荷不了。」
身高僅約一百四十三公分的素珠阿嬤,體重才四十公斤,紙箱立起的高度都快到她的肩膀,但她卻舉重若輕,將一疊紙箱高高抬起,搬到腳踏車後頭綁好,才慢慢騎回。她充滿自信的說:「做環保很『輕巧』,就像在『運動』,這一點點小事根本累不倒我,反而愈做愈健康。」
「她那分做環保的心很堅定,令人折服!」丁添財說,在他接手協助載運回收物前,素珠師姊已換過三處堆放點:最早,她將回收物資放在住家後面;後來老宅翻修,兒女在附近租了一房讓她暫住,好心房東特准她放在空地上;房子蓋好後,又有鄰居把隔壁閒置的老屋借給她用,就算偶有不便,她也從未退卻。
「雖然目前的地方有點破舊,但足夠遮風避雨,我已心滿意足了。」素珠阿嬤感恩說道。
五分仔車站,流金歲月
回顧蕭素珠的前半生,宛如一部臺灣傳統婦女奮鬥史。
出生雲林斗南的她,六歲就揹著弟弟幫忙父親做生意;十八歲時,父親病故,身為長女的她擔起家計,每天早出晚歸打草繩。
「卡早沒塑膠繩,都用稻草打成草繩來捆東西,我手腳很快,一天可賺一元,足可買五斤豬肉。」當時賺的錢不但可養活一家六口,還有餘錢存下,讓她頗為自豪。
二十歲那年,母親將她許配給一位杉木行技師,婚後短短八個月丈夫即病逝;年輕的她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嫁人,但有次突患瘧疾,無法上工,母親心疼她日後無依,苦勸改嫁。母命難違,三年後她嫁給一位喪妻鰥夫,長她四歲,已育有兩子。
再次嫁為人妻,母親特別叮嚀:「你就是歹命,才會做人後母,要疼惜『前人子』,不能讓鄰居說閒話。」她謹遵母訓,就算再窮,也努力支撐前妻之子念到高職畢業,親生的孩子,較大的兩個僅讀到小學就去工廠當女工及學徒。
日治時代,蕭素珠的夫婿在虎尾糖廠所屬的五分仔(載客小火車)車站擔任副站長,配有宿舍,生活令人稱羨。長女出生後,丈夫的運途更佳,曾有人誇讚:「人家生千金,你生到萬金,伊是屁股坐米缸,手搬錢桶的命啊!」
日本戰敗後,臺灣各項物資缺乏,臺北尤其缺糖,「當年的糖就像金塊,很珍貴!」蕭素珠說,夫婿工作之餘靠著做南北供需仲介,賺得數萬元。
無奈的是,錢財並未留住。舊臺幣不斷貶值,四萬才換得一元新臺幣,他們的積蓄一夕成空,連生活都有問題。更糟的是,當她生下第五胎時,丈夫竟被糖廠給辭退。
「人家誣告他得了肺癆,其實沒有,他只是不想走後門、行賄,才被硬拉下臺!」丈夫去職後,一家人搬出宿舍,穩定的生活頓失依靠,丈夫只好打散工,押軍糧北上及剷煤礦,月收入至多五、六百元,根本難以養活一大家子。
虎尾溪畔,慈母抉擇
為了貼補家用,蕭素珠開始賣起湯圓、檳榔和甘蔗,由於鄰近戲院,總算足夠一家溫飽。
生意忙碌,孩子又一個一個出世,身體勞累還能忍受,但做得再多,也得不到婆婆的認同,日日受責罵。她無法在婆家得到溫暖,母親一病不起,更令她傷痛,萬念俱灰下,一度想要跳虎尾溪自盡,所幸在最後一刻將自己拉回:「孩子都還小,沒了媽媽該怎麼辦?若遇上好心人,會端碗稀飯或給個一元五角;但若是沒量的人,可能就會被掃帚打出來……」
而後,丈夫幫人作保,住屋遭查封,一家人只好又搬家;此時,他們已生育九名子女,孩子嗷嗷待哺,娘家二哥實在看不下去,便介紹妹婿到斗南一間酒家管帳。
丈夫離家後,蕭素珠也到五分仔車站去掃客車、兼差幫人打掃宿舍、煮飯、洗衣等。「熟人見面,都說從未見過我沒有揹著小孩在做事的!」
原以為丈夫覓得新職後,每月有固定收入,可以改善家境;沒想到他竟染上了賭博惡習。「我快生第十胎時,他已欠下一萬多元賭債,一年的薪水都不夠還!」
大腹便便的蕭素珠聞訊,立刻趕赴處理,她懇求老闆:「我家�有一大群孩子要養,要幫他還債絕不可能,可否我以後不來跟他拿錢,讓你按月扣薪水,直到扣完為止?」
聽她這麼一說,老闆頓感佩服:「一個女人家要養十個孩子,竟不靠丈夫薪水,你都能做到如此,我也打個折扣,只要他還八千元就行了。」
經歷這事後,丈夫起先自知理虧,但久了又故態復萌,繼續賭博。為了孩子,蕭素珠苦撐著這個家。
兒孫無憂,守護大地
為了扶養十二名子女,素珠阿嬤從年輕忙到老,操勞四、五十年,直至七十歲才卸下重擔。談起孩子,她無限感慨,因為家道中落,又生育太多,孩子無法好好接受教育。但儘管學歷不高,子女們都很懂得上進,不論到紡織廠當作業員或去鐵工廠學技術,都能熬出頭;而九女兒更是讀到碩士,如願當上國中老師。孩子們有所成就,讓她感到很安慰。
「我已經有三十個內外孫、十七個曾孫了!」素珠阿嬤笑稱,她不但當上「阿嬤」,甚至做到「阿祖」了。兒孫滿堂,讓她覺得好幸福;而她這個曾祖母可一點都不含糊,不僅叫得出每個孫輩的名字,連他們在做什麼都清楚,記性可是一等一的好呢。
如今,不再為生活煩憂,也不再為子女牽掛,她倒做起了另一件大事——擔任環境守護者,回收大地資源。
最早,素珠阿嬤是經由三妹蕭素卿接引,成為慈濟會員。十七年前在公園練氣功,認識慈濟志工吳朱好夫婦,聽說撿回收可以做好事,她心生嚮往:「以前都為家人付出,是該做點回饋社會的事了。」從此開始上街「撿垃圾」。
「做環保無年齡限制,最適合我了!」素珠阿嬤說,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每天騎腳踏車出門撿回收,將垃圾變黃金,日子過得充實又自在。「前年歲末祝福時,上人還送給我們每人兩件灰衣,聽說那就是回收的寶特瓶做成,很細很美,我覺得很有意義。」
「自從媽媽做環保後,生活變得很有寄託。」鄭慶基原本在高雄工作,因感念母親恩情,兩年前退休返回虎尾創業,以便就近照顧。對於母親含辛茹苦帶大他們手足的過往,排行老五的他可是記憶深刻:「那時若不是有媽媽頂著,真不知會變成怎麼樣?」
「媽媽年紀那麼大了,想做什麼,只要她高興,我們都會支持。」排行第四、遠嫁中壢的鄭錦麗,因為晚嫁,更是一路見證母親的艱辛;而今看到媽媽猶能健朗地利益社會,她更覺得引以為榮。
或許是年輕時勞動慣了,身子骨練得很硬,素珠阿嬤絕少生病,至今腦袋仍清晰,不僅自己做環保,還影響八十二歲的鄰居林玉蘭也跟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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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六歲稚童,做到白髮蒼蒼,素珠阿嬤滿布風霜的臉龐,是時間的刻痕,也是歲月的沈積;走過九十載人生路,她見證了大時代的演變,也歷盡無數風華與興衰,卻仍能挺直腰桿,勇敢向前。
「人生走到此,我是該滿足了。」素珠阿嬤評論自己的一生,直覺「苦劫」太重——前後兩任丈夫,一人早歿、一人缺乏責任,每天都被家事和工作推著走;即便丈夫六十五歲往生,她仍不得放鬆,日日為家計操煩。
邁入老年,終算能苦盡甘來,在拋開過往種種辛酸磨難後,她從做環保中找到純粹付出的快樂;當看到滿屋子回收物愈堆愈高,她可是比什麼都還要踏實。
「要活就要動!做環保可以救地球,又可強身喔。」素珠阿嬤總是這樣宣傳。很多人見她年紀大了,又那麼認真做環保,起一分恭敬心,也歡喜共襄盛舉,讓她收穫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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