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歲的陳珞韶,生在天堂,進過地獄;
走過世界最苦難的暗角,陪著被遺棄的孩子哭、笑、病痛、離世,忘了膚色,忘了國籍,把自己,獻給天下的孤兒。
有一個女孩……
大學期間,隻身從美國前往衣索匹亞,在孤兒院當了三個半月的志工。水溝撿棄嬰、蒼蠅爬滿身的經驗,讓她看到了人間地獄,也學到「生命是不完美的,盡心盡力就好」。
研究所期間,跟著慈濟賑災團四次往返海地,受災民眾從斷垣殘壁中站起來、擦乾眼淚繼續向前走,讓她看到了「生命的韌力」。
畢業後到多明尼加和海地邊界的孤兒院當志工,不眠不休守候被霍亂摧殘的兒童。奄奄一息的嬰兒腹瀉在她身上,她誓言:要許孩子一個希望的未來。
她是陳珞韶,英文名字蘿莉(Lori),是個出生在新店的臺灣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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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一對新婚夫妻蜜月旅行時路過中橫,對「洛韶」這個美麗的地名深深著迷,約定將來生個女兒就取這個名字。
一九八七年,「陳珞韶」誕生了。她的爸爸陳化民說:「我們把『洛』改為『珞』,比較像女孩子的名字。」
由於父母忙於工作,珞韶出生後,由姨婆帶到兩歲,才回家讓爺爺奶奶照顧。
「當時珞韶太小,連幼幼班都不能上,但是園長牽著她的小手,繞了校園一圈,就決定收她。」媽媽楊振凰說:「她是個甜蜜的孩子,不吵不鬧,園長讓她選擇愛上哪班就到哪班,是個很特殊的待遇。」
珞韶小學讀的是新店中正國小實驗班,看到調皮的男生對女生拉辮子、掀裙子,有的女生只會哭,這時珞韶乾脆自己出手,和男生打起來。
「常常放學書包都不見了。」父母親說:「書包被丟到水溝去,她就空著手回家。」
七歲那年,姨婆得到癌症,大人只告訴她:「姨婆感冒住院了。」不久姨婆往生,父母不知怎麼跟她啟齒,因為她很愛姨婆,當她是另一個媽媽。
告別式那天,小珞韶看著棺木�的姨婆,哀傷又憤怒。因為姨婆經過化妝,跟原來的樣子差很多。「我覺得被大人欺騙了,從那一刻起,我的童年就好像中斷了。」
長大後,她選擇關懷「孤兒」,潛意識�是一種「是我族類」的感覺,她說:「孤兒的心,我懂。」
二十一歲,前進衣索匹亞
一九九六年,九歲的珞韶跟著父母、奶奶和哥哥移民美國奧勒岡州波特蘭市。那�亞裔極少,但是活潑的珞韶只用兩句話就交到很多朋友:「My name is Lori!」(我的名字叫蘿莉!)「What's your name?」(你叫什麼名字?)
臺灣九二一地震後,西雅圖慈濟志工到奧勒岡州舉辦募款茶會,陳媽媽楊振凰從此踏進了慈濟世界。當年十二歲的珞韶也跟著媽媽走上街頭募款、訪視個案,到安養院、老人院、孤兒院關懷。「關懷、助人」的觀念深深烙印在她的心�。
高中選了法文為第二語文的她,大學時利用暑假到法國遊學了三個月,因此她除精通華語、英語外,法語也是標準流利。大學主修人類發展及家庭科學和社會福利(Human Development and Family Sciences/ Human Services),畢業前,珞韶捨棄了在美國本土的實習,申請到非洲去。「看到影片中黑人小孩瘦骨嶙峋、腹大如鼓的模樣,讓人很心疼。」
父母擔心非洲的衛生條件及安全,勸她找先進的國家。她回答:「大家都這麼想,那誰去非洲呢?誰去幫他們呢?」
父母終於被說服了,決定「送她一雙翅膀」,讓女兒去翱翔。二○○八年一月,她一個人飛到遠在千里之外的衣索匹亞去當志工。
貧病母親的淚和笑
那是在衣索匹亞首都阿迪斯阿貝巴(Addis Ababa)附近約一兩個小時車程的地方,叫做拉雅之家(Layla House),是國際領養組織(Adoption Advocates International)的中途之家。在這�的孩子都等待著國外家庭領養。
珞韶說:「我去的時候有一百二十八個孩子,年齡約一到十五歲;超過十五歲就不能被領養了。」除了拉雅之家,珞韶還參觀了專門收容愛滋病和殘障者的孤兒院。
從有如人間天堂的美國到近乎人間地獄的衣索匹亞,悲憫在她心中滋長:「這群孩子的唯一出路,就是被外國家庭領養。」
孤兒院�的三兄妹遭父親遺棄,母親罹患帕金森氏症,連生活都無法自理,只能把孩子送人領養。這天,珞韶和社工、志工陪伴著三個孩子和養父母,終於找到居無定所的母親,要向她道別。
病重的母親在教堂邊的小屋�,和牲畜住在一起,髒亂惡臭。一行人靠近時,蒼蠅像一堵牆般襲來,霎時間,每個人全身爬滿蒼蠅,呼吸得要摀住鼻子才能避免吸入蒼蠅。
「那位母親顫慄著,含著眼淚,卻一直微笑著。」眼淚是為孩子離開而流;微笑是為孩子有好的家庭環境而高興。但是眼見骨肉就要分離,甚至永別,珞韶忍不住哭了出來……
情牽孤兒,宛如母親
「一個大約三歲的孩子,被遺棄在路邊水溝,頭很大很重,不會走路和講話,近乎癱瘓。我和一位志工阿姨送他去醫院……」
珞韶抱著他坐上車,孩子害怕得不停蹬腿亂抓,在她臉上、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她緊緊擁著孩子,唱歌給他聽,孩子漸漸平靜下來。
到了醫院,要先注射麻醉劑然後做電腦斷層掃描。醫師遍尋枯瘦的四肢就是找不到可以注射的血管。孩子在她懷�被針扎得大哭大叫,兩個人都滿身大汗,最後總算在頭皮的血管上順利注射了麻醉針。
「他太小了,沒辦法固定。」醫師回頭看看珞韶:「你可以抱著他,和他一起進去掃描艙嗎?」
「OK!」穿上防護衣,珞韶抱著孩子一起躺進去,一動也不敢動,只喃喃跟孩子說:「很快就會過去的。」
掃描完畢,醫師告訴珞韶:「對不起,剛才找不到血管,讓你兒子受苦了。」
「他不是我兒子,我是美國來的志工。」醫師驚訝道:「可是你就像他媽媽一樣啊!」
那孩子後來被轉送到專收殘障孤兒的地方去。什麼樣的父母會狠心把孩子丟棄在水溝�?善良的珞韶不這麼想。她說:「背後一定有令人心酸的故事。」
在那個孤兒院,每個星期,都有新的孤兒進來,比起被遺棄的,他們是幸運的;每個星期,也都有文書手續辦完,被養父母接走的孩子,他們是更幸運的。珞韶期待他們從此揮別貧困,生命翻轉。
最讓她難以承受的是幾乎每天都得面對死亡──不論在孤兒院或是外面,經常看到孩子往生,她得不斷調適心情、學習放下。
「但是,實習結束我仍不想回家,分秒都想跟孤兒們在一起。他們讓我覺得自己是一位很有用的人、活得很有意義。」
看見生命的不完美
「珞韶從非洲回來,我們幾乎認不得她了,又黑又壯。」父母親說。
頭髮編成無數細髮辮,膚色像「拿鐵」似的發亮,體重多了近十二公斤,活像個年輕的黑人媽媽,珞韶自嘲說:「非洲的食物都被我吃光了。」
回到美國的家,打開水龍頭淋浴,她有很深的罪惡感,覺得人們是如此懶惰和浪費;「吃一頓普通的飯,我也覺得好奢侈。」她的心,好像失落在非洲,沒有帶回來。
整整半年時間,珞韶「困」在衣索匹亞,無法走出巨大的罪惡感。幸好透過跟被美國家庭領養的非洲孩子互動,才慢慢「走」出來。
青少年時期,珞韶是個完美主義者,也是個壓力很大的孩子。她碰到挫折會生氣、沮喪,回家就鎖在房�苦讀,各科一定要全拿A。陳媽媽說:「一般人是緊盯著孩子唸書;我們家是叫孩子放輕鬆,別給自己壓力。」
但從非洲歸來,珞韶像脫胎換骨似的,她體會到,非洲的孩子,沒水沒電,一個空可樂罐、一個吹飽的塑膠袋,都可以當球來踢讓,讓一群人樂上大半天。「生命是不完美的,盡心盡力就好。快樂,不需要太多物質。」
「我感恩有機會讓我更加成長。」珞韶說:「這是學校學不到的。我答應自己,未來無論如何都將奉獻身心,幫助世界上所有的貧困兒童。我找到了內心的呼喚。」
「別人的孩子做這樣的事,我會拍拍手;但是自己的孩子,總是不捨。」陳爸爸說:「但是她志在於此,我只能放手讓她飛。」
陳媽媽說:「我的選擇只有一個:祝福。我相信她是菩薩,有龍天護法護佑她。」
聽見海地在呼喚
大學只用三年就念完的珞韶,以極優異的成績畢業了。她接著申請了芝加哥的艾瑞克森學院(Erikson Institute)當研究生,攻讀兒童身心發展(Child Development)。為將來服務天下的孩子做準備。
矢志功課全拿A的珞韶,在研究所時「破了功」,不是她不夠用功,而是為了海地大地震。
二○一○年一月,海地發生世紀強震,超過三十萬人死亡,孩子死傷和驚恐的畫面,讓珞韶兩天兩夜不能吃睡,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呼喚:「快去呀!快去呀!」
她發了很多信給各機構,尋求到災區服務的機會。有的回信說「我們尚未準備進去」;有的說「我們無法保障你的安全」。後來慈濟芝加哥分會執行長蔡雅美獲悉她會法語,替她申請加入慈濟賑災團。
二月底她來到了海地,「第一眼,被一望無際的帳棚和敲車窗要錢的孩子感到心痛,但感覺是那麼熟悉,就跟在衣索匹亞一樣。」
慈濟賑災團以臺商海外工程公司(Overseas Engineering & Construction Co.簡稱OECC)為總部。珞韶除了當翻譯,也參與賑災物資卸貨。她的力氣很大,也因參與的女生不多,沒多久,大家都把她當「哥兒們」。
海地以法語為官方語言,珞韶要協助醫師義診,協助勘察發放地點、跟著慈濟志工拜訪醫院、孤兒院、收容所……她用英文、中文、法文,夾雜很快就學來的當地土話,成為最熱門的人物。
走遍災區,眼見房屋倒塌,連總統府都垮了;山崩地裂,道路中斷;到處是煙塵、垃圾、排泄物和屍臭味。「有的屍體挖不出來,殘肢就就地焚燒。」珞韶說:「我們戴著口罩,車窗都不敢打開。」
因為路況實在太糟,慈濟發放都在大清早就出發,並且有聯合國維和部隊保護人員和物資的安全。維和部隊來自各國:有美國、阿根廷、巴西、約旦、荷蘭……全都荷槍實彈。
有一次民眾怕領不到物資,群起鼓譟。珞韶沒有向後逃,反而迎向前去,抓起麥克風,用法語叫大家冷靜。一「女」當關,萬夫莫敵,民眾被她震懾住了,場面安靜下來。
「還有一次,原本發放還蠻順利的,直到有人開始送彩色筆,排在人群中的小孩衝出來,秩序開始混亂。後面的人就騷動起來。」珞韶回憶說:「美軍一看情形不對,立刻組成人牆,持槍向外把我們護在中間,並且大聲催促『快走』。」
「鎮暴」變成「維和」
「有些團體用卡車載了物資來,但民眾不願排隊領取,都用搶的,秩序大亂,發放的人只好用丟的,然後落荒而逃。」珞韶說。
有鑑於此,後來慈濟發放都選在有圍牆的場所,比如禮堂或球場,一個入口、一個出口。珞韶說:「領物資的民眾都有一張憑證,進場後每個人都有座位,現場播放海地福音音樂,有如在教堂禮拜。」
通法語的珞韶是當然的司儀人選,她朗讀上人慰問信,常讓民眾感動落淚。發放時,志工九十度鞠躬,表達充分的尊重。秩序井然,氣氛祥和,連維和部隊都動容。巴西部隊上尉北侯(Beraud)表示,「我們來海地是為了『鎮暴』,但是,慈濟讓我們學會把槍放下,用我們的愛去跟海地人互動。」
難怪一位美軍忍不住讚歎慈濟說:「This is different. I like it!」(這個不一樣,我喜歡。)
有一次來到太子港最貧窮的地區,維和部隊要大家穿上防彈背心,戴上頭盔。因為附近有五百名囚犯從監獄脫逃,非常危險。
珞韶發糖果給小孩,孩子像潮水般湧過來,幾乎把她給「淹沒」。士兵見狀怕出意外,十幾個人合力把她「拯救」出來。
珞韶瞥見一個年約三歲的小女孩被擠倒,其他的孩子從她身上踩過去。「我掙脫了架著我的士兵,跑去搶救那個小女孩。」珞韶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給她糖果,「那個小女孩綻開笑容,對著我唱起歌來。」
「我還要再回來」
原本報名一個志工梯次的珞韶,一延再延,連續待了一個多月,直到三月底研究所要畢業考了,不得不回去。許多人都依依不捨,送她小禮物。
「最特別的是巴西維和部隊,帶我搭上直升機,在海地上空繞行。俯瞰這個美麗又哀愁的國家。我許下心願:我還要再回來!」
回到美國,狠K了兩天書就考試了;考完兩天,珞韶整個人癱軟,被送去急診,然後住院檢查。醫師知道她從海地回來,大為緊張,不但將她隔離,進出病房都是全套防護衣。「就像是太空人一樣!」所幸檢查結果沒事。
二○一○年五月研究所畢業,八月再整裝隨慈濟志工進海地;十一月又去一次;隔年六月再去,一年半內四度進出。珞韶說:「我讀書時候打工賺的錢,來海地賑災全部花光光了。」
海地強震後,剛開始國際救援團體很多,但三個月後都撤走了。慈濟不只來得早,而且中長期計畫持續進行:興建簡易屋、個案訪視、助學、蓋學校、帶動當地志工……
海地原本就是中南美洲最窮的國家,重建工作百廢待舉,而最讓珞韶放心不下的,就是孤兒。
「海地孤兒本就很多,地震後暴增十倍。」珞韶說:「有的孩子被人口販子拐賣,年紀大一點的、漂亮的被賣到美國邁阿密;普通的就賣到鄰國多明尼加。被販賣的孩子都很慘,不是當童工,就是當雛妓。」
慈濟緊急援助階段告一段落;她到處尋找資訊,想繼續為海地孤兒服務。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申請通過「耶穌兒女基金會」(Fondation Enfant Jesus)的專案,由美國私人贊助機票及生活費,到海地和多明尼加邊境的一家孤兒院服務一年。
疼惜耶穌的兒女
二○一一年八月一日,珞韶到孤兒院報到,那兒有八十多個孩子。珞韶不只協助辦理領養事務,因為保姆不夠,還主動幫忙餵食、換尿布、沐浴。所有大小事務她都協助到底,宛如大管家。她捨棄宿舍,住到孤兒院�,常跟老鼠打商量:你們睡角落啊!別跑到我身上來。
「我跟蚊子說,吃八分飽就好!牠不聽,結果吃太飽滾下去,化成一攤血。」珞韶笑道:「這就是『貪』的後果。」
海地每天供電兩三小時,雖然有人捐發電機給孤兒院,但是發電的油太貴,因此也派不上用場。飲用水必須先用藥片淨化數小時,「喝起來像游泳池的水。」珞韶說:「如果打開水龍頭有水流出來,那一天就感覺特別幸福和快樂。」
因為貧窮買不起足夠的食物,多數海地人一天只吃一餐,大家狼吞虎嚥,因為不吃飽就再也沒得吃了。
有一天孤兒院吃泡麵,孩子們都很興奮,認為是難得的「大餐」。較大的孩子吃完了,小的要等涼一點再吃。珞韶端起碗來,看清楚�面的小黑點不是黑胡椒,而是數不清的小蟲,大叫:「停!停!不要吃!有蟲……」
把麵倒掉後,孩子吃什麼?珞韶當機立斷:「煮我媽媽寄給我的慈濟香積麵。」
沒有瓦斯,只能用木炭煮麵,煮好用濾網壓碎,一口一口餵最小的孩子。
「平常餵飯孩子免不了會這個哭,那個鬧,但這一餐最乖。」珞韶開心的說:「這也是他們吃的第一餐素食。」
海地霍亂橫行,已有七千人死亡、五十多萬受感染的病例。去年十月,孤兒院�一位小名「小寶貝」的小女孩送醫途中,在珞韶懷�沒了氣息。她整夜守著生命垂危的另外兩名院童,嘔吐物、排泄物和血漬滿身,渾然不覺,只盼望不要再失去任何一個孩子。
院�意外狀況不斷。一天晚上,突然有人送來一車的孩子——那原是拐賣要偷渡出境的「走私兒童」,被發現攔截下來,請這個邊境上的孤兒院暫時安置。
「那些孩子都驚恐萬分,我一個個去擁抱他們,安撫他們說:不要怕,你們安全了。」珞韶說。
矢志為兒童服務
二○一二年六月,珞韶陪同兩位海地志工來臺灣參加慈濟海外志工營隊,一位是海地女童軍負責人米芮兒(Mireille)女士,另一位是經營小額放款業務的丹尼爾•喬治(Danel George )先生。
他們看了靜思精舍自力更生、儉樸克難的生活,大為感動,在證嚴上人面前發願:要把慈濟精神帶回海地,協助重建家園。
「其實米芮兒女士已經開始仿效上人了,她找了三十位婦女,每天『小錢存竹筒』。」珞韶說。
二十五歲的珞韶,生在天堂,進過地獄。當同齡女孩在下班後休閒、在網路間漫遊的花樣年華,她已經走過世界最苦難的暗角,看過最悲慘的人間故事。人生的際遇如此深刻,眼神清亮的她,腳步一刻也不停。
未來的生涯規畫,她想朝著「職」「志」合一,助人的方向走;「為世界的兒童服務」,也是她堅定不變的信仰。在苦難偏多的世界,將遍撒愛的種子,讓愛的花朵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