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雲南孤軍的流亡血戰開始。
歷經祖國邊境的夾殺、無數袍澤戰死、不知為誰而戰的掙扎,他們最終落腳泰國北部六個府七萬平方公里的邊境高山。
數萬華人軍民在異域墾荒,也在一個個山頭上,建立起近百個難民村。
從流亡無立錐之地,到身分被泰國政府認同,
從不毛之地刻苦求生,到外援進入協助自立;
數十年來他們從為國家而戰,到為生存而戰,
異域終成後代子孫的新故鄉。
回顧歷史,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老兵、那些山村,而今如何?
且讓我們深入泰北崇山峻嶺間……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於國共內戰中節節敗退,帶著百餘萬軍民播遷來臺。卻有一支孤軍,游擊於泰緬邊境,堅持反共收歸故土;血戰多年,最終在泰北山區落地生根。
這群孤軍和眷屬在邊境叢林中生存的故事,一九六一年經作家柏楊以鄧克保為名,出版《異域》一書,引起相當大的震撼,銷售量超過百萬冊;亦是當時聯考作文命題「影響我最深的一本書」最多學生的選書;之後更翻拍成電影,在港臺地區掀起「送炭到泰北」的熱潮。
然而,正史沒有記載,在歷史課本中也找不到柏楊筆下那群孤軍的影子;尚未而立之年的我,詳讀《異域》,即使感慨萬分,卻沒有情感連結。
二○一二年五月,泰國雨季期間,我攀上泰北各山頭,隨著雨水混著黃泥,歷史終於與我的生命有了連結;這一刻起,《異域》故事於我不再只是傳奇,而是真實的世界。
腹背受敵,血戰開生路
就戰略地理而言,泰緬邊境無疑是一處極為敏感的地帶。當年,國軍中數以萬計的雲南孤軍流亡邊境,荷槍實彈、頑強抵抗,就好比一把利刃插在中共解放軍的側背;而這群國民軍的居留問題,同樣令泰國與緬甸政府無法容忍。游擊戰不斷,死傷從沒停止;若能在一處安居數月,就是天大的幸運了。
「到後來,都不知道是為國家而戰,還是為生存而戰了……」當年跟著父親撤退的五歲小兒,如今已是六十八歲的老翁,李朝相以雲南話對我說:「那時我們都知道,中國是打不回去了,礙於國際情勢也到不了臺灣,我們真的成為孤兒,連個棲身的地方都沒有……」
瘸了腿的李朝相挺著背坐在石凳上,雙手安然搭在胸間柺杖上。初次見面,他一雙灰白眼眸直直地望進我的眼,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說:「你可知道,泰國右方邊境的那座山是我們打下來的?」老人咧嘴一笑,一口牙剩沒幾顆,但說起話來仍有一股豪氣。
老人所說的戰役,歷史上稱為「考科考牙山戰役」,亦是讓這一群失根的孤軍,終於能卸下槍桿,安居在泰國土地上的重要一役。
當年自中國撤退之後,部隊輾轉流亡並藏匿於中、緬、泰三國邊境山區,長年與三國軍隊流血交戰;遠在臺灣的國民政府自顧不暇,讓他們猶如一支孤兒部隊,尋求一處棲身庇護之所已是奢侈。然而這為生存而戰的信念,與熟悉山區攻防的優勢,最後終為他們開啟生機。
一九七○年代,泰國北部邊境有一群反抗軍不斷作亂,破壞橋梁、搶劫居民,甚至狙殺政府官員;之後在國際共黨支援下,他們更盤據碧差汶省(Phechabun)考科考牙山區,聲勢不斷壯大。無法弭平叛軍的泰國軍方,一九八一年想及,何不雇用熟諳山區攻勢的這批華人軍隊替他們征剿叛軍?
「當時泰國軍方要求合作,條件是讓我們可以在此安居,於是我們就同意了。」李朝相說,當時可說是背水一戰,「每天早上,我們將前一天駐紮的營區破壞掉,告訴自己,這仗一定要打贏,才能合法居留在泰國;如果打敗仗,就是死路一條。」
當年前往考科山與考牙山區的道路尚未開通,他們搭乘泰國軍方直升機進入山區,每人僅分配到三袋米,「白天怕被敵方發現,不敢煮食;晚上大家各抓一把米丟進鍋�煮。有時候找不到水,就砍芭蕉樹以汁液維生。」
艱困的處境、必勝的信念,泰國軍方征剿十八年的反抗軍,這批孤軍僅用二十二天就打贏了。當重傷的士兵被送往首都曼谷(Bangkok)就醫時,泰皇蒲美蓬•阿杜德(Bhumibol Adulyadej)親赴醫院慰問;得知這群人是來自泰北山區的華人孤軍,泰皇驚訝又感動,隨即下令為這群士兵處理身分與國籍問題。
這群流亡異域超過三十年的孤軍,終於能解甲歸田,以平民身分正式歸化泰籍、合法居留,自此免除顛沛流離以及戰役之苦。
病殘凋零,被窩�的淚
長年的征戰,青絲早已染了秋霜,曾經一路百里的腿勁,如今蹣跚難行。考科考牙戰事當年未滿四十的李朝相,至今未娶。我問:「爺爺,不覺得孤單嗎?」李朝相沈思了一會兒,沒回答問題,反問:「如果是你,願意嫁給我們這種又窮又苦又病又殘的老軍人嗎?」
問話的口氣很輕,但是問題本身卻很沈。
當年部隊解散之後,不少人與當地女子結褵,但也有不少像李朝相一樣孤身一輩子。李朝相算了算自個兒的部隊,「大概三分之一的人有結婚,其他都跟我一樣,一輩子光棍。」
身無缺殘的士兵多能擁有家庭,即使沒有家人,也能靠著勞力討生活。然而像李朝相這般,因為戰爭導致身體殘缺的,只能在同袍家中四處流浪。李朝相這般形容:「過著連乞討都不如的生活。」
一九八二年,臺灣以救濟大陸災胞、關懷海外難胞為任的「中華救助總會」,在泰北成立「泰北難民村工作團」,有計畫地對難胞展開農牧、水利、醫護、文教等救助工作。六年後,結合泰北當地軍官大老,耗費兩百二十五萬泰銖,在清邁府(Chiang Mai)的熱水塘村成立「熱水塘傷殘老兵安養中心」,主要收容傷殘與年邁孤身的士兵,集中照護;另外在清萊府(Chiang Rai)帕黨、密窩兩地也各有一處。
熱水塘傷殘老兵安養中心有三間宿舍、一間餐廳,還有一處兼辦公與禮佛之用的廳堂。我抵達那天正下著大雨,院友查金旺就坐在廊上,望著雨勢愈來愈大,也敘述著難能明說的心酸。
「以前過年放鞭炮時,都會想起雲南老家。」今年七十歲的查金旺,從安養中心成立時就入住,這�已是他住了二十四年的「家」。想起戰事平定後、落腳泰國前十年的往事,心情仍舊複雜,「當時會躲到被窩�哭,也盼著能早點睡著,讓靈魂飛回家鄉去……」
我問:「會和家鄉的親人通信嗎?」
查金旺落寞不語,倒是一旁人稱「所長」的安養中心負責人熊文慶幫忙搭話:「早期這兒跟老家的信件很頻繁,後來就愈來愈少。那邊不寫信來的也有,通信常常要等很久也是,重要的是看了信也只是徒增傷心與思念,乾脆就不寫了。」
「熱水塘」村名的由來,乃是因為擁有終年熱氣蒸騰的溫泉;初聞此事,我覺得這名字既漂亮又有意含;但身處熱水塘傷殘老兵安養中心,當老人開口講述心事時,一切都不再浪漫,痛心與孤寂無情地取而代之。
暮年渴望,遠道溫情
這群孤寂又年邁的老兵如何熬過年年的春去秋來?陪同我一道探訪的慈濟志工林美彣很是明白。
一九九五年,慈濟展開「泰北三年扶困計畫」,著手難民村重建、農業輔導,也接手照護安養中心老人們的生活。十幾年來陸續隨著慈濟關懷團長期探訪的林美彣,一進安養中心就和老人們熱絡地交談起來。
「大爹,你怎麼沒穿義肢呢?」林美彣握著老人的手問候著。
剛剛才和這位大爹聊過,我想考考林美彣,於是問:「你知道他的義肢是何時裝的嗎?」林美彣笑看著我:「十幾年啦,而且他的義肢做了兩次。」
大爹笑開懷,我繼續問:「那你知道他的腿是怎麼受傷的嗎?」林美彣片刻不遲疑,「被地雷炸的。」
在老人們用餐時,林美彣告訴我當年第一次踏入安養中心的情形。
「當時老人家都集合在餐廳等著,慈濟志工一進去,看到每個人都坐得直挺挺的——致贈物資給他們時,只要聽到點名,人人都用中氣十足的聲音大喊:『有!』但無論怎麼互動,他們都像機器人,面無表情。」
我試著想像她口中的情景,當時部隊已解散好些年了,但他們依然保持革命軍人的精神;直到今日,仍堅持部隊一日兩餐的飲食習慣。或許,對於遠離家人、一生投身軍旅的他們來說,軍隊早已成為活下去的動力。
林美彣因為婚姻與家業,從臺灣移民至泰國曼谷多年,第一次與老人們見面後,她和曼谷慈濟志工分享所見所聞;眼眶紅了,淚水潸然流下,這也督促著她每月前往探訪,「即使一個月只有一次,我也得去見見他們、陪伴他們;我想讓他們知道,還有人在關心,他們不是被遺棄的人。」
一九九六年的農曆年,林美彣甚至發動曼谷慈濟志工到泰北陪老人們過年。他們包水餃、煮了一大鍋滾爛的八寶甜湯,將安養中心妝點得紅通通,過年的氣氛以及人群的陪伴,讓老人們僵硬已久的嘴角重新牽動。
慈濟關懷泰北十七年來,志工冬天來發夾克,知道老人家慣穿行軍鞋,便一個個量好尺寸,跑到中緬邊境向中國商人購買,一百多雙鞋子親手扛回來,尺寸絲毫無錯;老人大多殘手斷腿,於是請義肢中心前來量身打造,方便他們行動;甚至還幫老人家裝假牙;還與縣醫院合作,讓老人只要持醫療卡即可免費看診……
自從《異域》一書出版後,不少慈善團體與援助紛紛進駐泰北。熊文慶認為,援助對於困苦的老兵確實有其必要,但他們最渴望的,是一分情。「孤單,是我們這兒的人最大的遺憾;自從慈濟志工開始每月造訪後,老人開始有笑容了。」
「李將軍的召集令」
熊文慶領著初來乍到的我走了安養中心一圈,瘸了一條腿的他走得不快,卻也因此有更多時間可以談這兒的一切。
「我們原本有三棟宿舍。」我往牆上一看,一小塊如板擦大的木牌,用端正的毛筆字寫著「第二宿舍」。熊文慶繼續說:「這�是第二隊,住的都是打泰共的;下面那一棟是第一隊,是從大陸出來最老的那批;上面是第三隊,都是年輕的……」
我往他說的方向望去,卻看不見所謂的第三宿舍。
「老人都凋零了。電費、瓦斯費貴,又沒體力打掃,乾脆就拆了。」
邊說著,我們來到距離大門最遠的餐廳,一入門即能看見一排大灶,上面擺著四口鑄鐵大炒鍋;林美彣望向那四口平常人張開雙臂僅能搆到兩邊的炒鍋,笑說以前炒菜像打仗,這麼大的鍋需要動用四口,足見當時住民眾多,「洗鍋時,甚至要用竹掃把洗呢!」
話才剛講完,煮飯阿姨走進來,只見她捨棄大灶,走到後方燒起小火盆。
午飯時間,扣除行動不便在房�用餐的老人家,七人飯桌竟坐不足兩張。熱水塘曾住有一百七十九位老人,如今包含煮飯阿姨,僅僅十八位。
我問林美彣,十幾年來安養中心可有什麼改變?林美彣的笑臉頓時浮上幾絲落寞,「人少了,聲音也少了。」
「五、六年前,像是說好了一樣,陸陸續續地都走了。」熊文慶話�的惆悵濃得令人窒息,「好幾次我們在墳山幫老人挖墳,還沒挖好,就來通報說又走了一個。」
面對死亡,老人們心情如何?查金旺坐在我面前,揉了揉因為下雨而發疼的膝蓋,談起思鄉情緒,突然用好生羨慕的語氣說:「你知道嗎?這�有一百多個人都如願回老家去了。」
窗外雨聲滴答作響,像是在為查金旺接下來的自我解嘲伴奏,「我們死去的李將軍(作者按:李文煥將軍)肯定是在天上發布召集令,我也差不多該歸隊了。」
華人一向避諱談死亡,但我選擇開玩笑地回應:「爺爺,您一定是表現不好,所以李將軍不要你。」
查金旺聞言朗聲大笑,久久不止;後來他將挺直的背靠向牆壁,讓自己坐得輕鬆點,悠悠地說:「也是,像我們這樣一身傷殘的,恐怕是連地府王爺也不要吧。」
「那您害怕嗎?」我問。
爺爺往我一瞅,「我這輩子看過的死人那麼多,戰場上的、同房的,還會怕死嗎?」他將頭轉往外頭漸小的雨勢,並做了結語:「人生無論輝煌與否,終究只有一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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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終於停了。我們走進陽光,隨著熊文慶的腳步參訪安養中心最後一處領地,也是老人們人生最後一站——墳山。
「總共買了三處墳地,有兩處已經埋滿,最近一處不遠,車程五分鐘而已。」熊文慶騎摩托車帶我們上墳山,櫛比鱗次的墳墓盤據山頭,色彩斑斕;熊文慶大手一揮,笑著說:「這�大概有上千棺,都是雲南人,看,像不像一個小國家?」
雲南墳與臺灣一般常見的墳造型不同,地表上以水泥鋼筋築起一座棺木,然而實際的棺木在地面下。地上的水泥棺填漆各式顏色,甚至還能造飛簷梁柱、雕刻靈獸。若非死亡忌諱,一座座雲南墳,猶如一個個藝術品。
但我的驚歎,很快就隨著熊文慶的步伐而消散。我們離開整理整潔的墳,撥開比我還高的蘆葦前進。
「你剛剛看到的墳都是有家庭的,這十九棺才是我們安養中心的。」有別於其他墓碑刻有生平記事與子孫名氏,熊文慶手指的墳沒有色彩,只有水泥的深灰,墓碑上僅短短三行銘刻。
熊文慶撥開一叢蘆葦,探頭要將碑文看得更仔細一些,「這個叫趙錫宇,是雲南省鎮康人,也是我們那兒的副官,負責辦伙食的,死十年了。」再往前走一些,熊文慶接續著說:「這個,他跛一條腿,是反共的一般兵;這邊這一個,性格很烈,活著的時候很愛發脾氣,也死十多年了。」
熊文慶逐一介紹,最後更是感嘆:「能記得他們的,恐怕也只剩下我們幾個,以後我們如果也走了,再沒有人可以講他們的故事了。」
雨後的風很清涼,夾著雨絲,猶如熊文慶的字字句句間,和著血與淚。
「能夠像他們如此善終的只有少數。」熊文慶解釋,有能力造這樣一口棺、一塊碑的,大多都是領有臺灣政府發給的戰士授田金;沒領到的,或是在之間被騙走的,就只能靠著慈善團體給的一人四千泰銖辦後事,買一口簡單的棺材,再請個司機將遺體送往墳山。
「我們都曾親自幫往生的人挖墳;棺木放下去,上面堆個土丘,再疊幾顆石子,就算是墳了。」熊文慶無奈地說,幾年後,當棺木腐朽,上方的土堆順勢坍落;雨水一沖,就再也找不到痕跡。
「他們戰死,便與草木同朽;他們戰勝,仍是天地不容。」這是柏楊為泰北孤軍所題的字,也是此時此刻,盤據在我腦海�的字句。
站在墳山,心�百轉千迴,卻怎麼也捨不得回安養中心問爺爺們:「一生戎馬,為誰而戰又為誰而亡?」
一個月與多位孤軍及孤軍後裔訪談,真切的歷史重現眼前,也才深刻體會到,泰北孤軍的故事,是大時代�的一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