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們是雅加達首善之區最邊緣的一群人,
生活在滿布垃圾的紅溪河岸,
腐朽破敗的高腳屋,爸媽貧窮艱苦的身影,
是難以抹滅的童年記憶。
二○○二年世紀水患過後,他們善用慈濟人的援助站穩了腳跟,
更把握國家經濟快速成長的時勢打拚,
當印尼成為投資人眼中嶄新的金磚,
在首都近郊的新興社區,新一代也已擺脫弱勢的宿命,
開創不同於父母輩的人生。
「不塞車就不是雅加達!」行在擁有千萬人口的印尼首都,卡在走走停停的車陣�,外來客經常會聽到本地人如是自我解嘲。
就城市歷史與機能來說,觀光旅遊不是雅加達的長處,它不像巴里島具備特殊的人文風情,論「祖產」更是遠遠不及擁有婆羅浮屠的中爪哇。但身為全國政治經濟及教育中心,與省同級的雅加達市,仍是印尼人心目中的機會之地,政治人物把目光鎖定雅加達中區(Jakarta Pusat)的總統府及中央部會;黃金三角(Golden Triangle)的高樓大廈�,西裝筆挺的企業人士競逐商機。
而本地的普羅大眾與來自外省、外島的出外人,則以自己的勞力與汗水爭取向上提升的機會,在汲汲營生的同時,也一點一滴推動這個超級大城向前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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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點,高照的陽光已熱得讓人冒汗,雅加達西部金卡蓮(Cengkarang)慈濟大愛村,外出工作、上學的村民或步行或騎機車出大門,加入數以百萬計的通勤大軍。
與此同時,守門的保全員還得留意另一批湧入的人潮──自二○○六年起,村內的慈濟大愛學校開始對外招生,每天都有不少學生和家長進出大愛村。
門衛升起柵欄,讓載中小學生上學的廂型交通車通過,幼兒園的家長們笑著向心肝寶貝說再見。遠道而來的高中職學生,小心翼翼地停妥機車,趕在規定時間內進校門。從小小孩到十八歲青年的各年級學生,以及家長、老師,讓寬度不大的校門口成為人氣聚集地。
與學校比鄰的慈濟醫院,不時有計程車或三輪摩托車進出,接送病人及陪伴的家屬。醫護人員透過印尼大愛臺聆聽證嚴上人開示後,展開內、外、婦、兒四大科具全的門診服務。候診區的老人家看著大愛節目等候護士唱名,但孩童卻嬉笑奔跑考驗大人容忍的尺度。病房區�,身著藍衣的慈濟志工,與住院病患話家常,讓每個人都不孤單。
「以前還沒有那麼多病患,現在愈來愈多了!」志工徐啟璇為了就近在醫院服務,特地在大愛村對面租房子,兩三年的經驗見聞,讓她看到大愛村�醫療志業的成長。院長蘇柏提醫師(Dr.Subekti N. Kartasasmita),也觀察到大愛村這幾年的變化:「肺結核病患變少了;但孩子長大成人生了下一代,因此我們的兒科更忙碌了。」
隨著通勤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上班上學的人潮逐漸稀落,學校師生、醫院的醫護及志工各就各位,老人及主婦看家,小店開張營業,大愛村的一天於焉展開。
世紀水患 危機變轉機
對大愛村的成年居民來說,現在擁有的一切,曾是不敢想的奢望。他們本是雅加達北部卡布莫拉(Kapuk Muara)違建區住戶,因為貧窮買不起房子,只好在紅溪河(Kali Angke)畔搭高腳屋安身。沒有自來水,就取黑臭的河水簡單過濾後拿來洗衣洗碗;垃圾無處去?直接往河�丟便是。日積月累之下,原本七十五米寬、七米深的河道被廢棄物填滿,「雅加達黑色心臟」的污名不脛而走。
違建區接近出海口位置,也使當地飽受海水倒灌、水淹家園之苦。生活在別人不想住的惡劣環境,紅溪河畔的他們成為印尼首善之區最邊緣的一群人。
二○○一年底、二○○二年初,一場蔓延多時的「世紀水患」造成危機,也帶來轉機——地勢低窪的雅加達成為澤國,卡布莫拉區被洪水重創,垃圾、排泄物、動物屍體載浮載沈,布滿紅溪河兩岸;居民無家可歸,疫情蠢蠢欲動。印尼慈濟人依照證嚴上人慈示,展開抽水、清掃、消毒、義診、建屋「五管齊下」援助行動。
二○○二年七月,慈濟大愛村在西雅加達的金卡蓮地區,一塊由政府提供的五公頃土地上開工;而在更早之前,志工們將心比心,用蓋自己家的想法去擘畫。「當初在蓋大愛村的時候,上人指示,要蓋你們所要的。於是我們想:一個家庭需要什麼?」慈濟印尼分會執行長劉素美表示,大愛村的規畫,從三大面向思考──首先是孩子要有好的教育,全家要健健康康的,而且一家之主要有穩定工作,家才會穩定。
一年後,數千位紅溪河違建貧戶遷居,嶄新的大愛村社區包含一千一百戶住宅,學校、醫院、加工廠及伊斯蘭教禮拜堂,具足完整的教育、醫療、信仰及生活機能。二○○五年六月,位於雅加達北區阿登河口(Kali Adem)的大愛二村也啟用,七棟五層樓公寓,提供了五百八十戶住宅,讓居住在河口的討海人,脫離充滿垃圾及廢棄貝殼的簡陋漁村,入住乾淨舒適的家園。
算算日子,到今天已經十年了,人與事,有些變了,有的一如往昔。
「村民遷入後,印尼分會副執行長黃榮年師兄,就把他泗水造紙廠的半成品送到這�來,給村內的婦女加工,幫助她們賺取收入。」大愛村總管理中心主管黃�讚,帶著訪客參觀自建村之初就開始運作的紙品加工廠。
婦女們將色紙以十張為一個單位裝進包裝袋,平滑無痕的紙面,說明了她們已是有經驗的熟手,不會留下瑕疵。除了色紙,婆婆媽媽們還打包小學生的作業簿,慈濟大愛學校也是他們的客戶之一。
從營利的角度來看,手工包裝的效率畢竟比不上機械一貫作業,而且雇用婦女打包紙品還要給工資,怎麼算都不賺錢;然而實業家志工無所求的付出,讓「愛心加工廠」的良能持續發揮,十年如一日。
歷史與紙品廠同樣「悠久」的,還有環保站,幾位村民穿上統一的灰色衣衫,在此回收寶特瓶、鐵鋁罐,或是拿起螺絲起子拆解電器,支領工資貼補家用,兼顧生計與社區環境整潔。
自二○○三年就投入的羅辛(Rohim),可說是最資深的工作人員。從前住在紅溪河岸,他靠賣魚賺錢,曾有一日進帳二十萬印尼盾(當時約合新臺幣六百元)的紀錄,收入是鄰居的好幾倍,卻因為賭博而欠債累累,一度把太太氣到離家出走。
搬進大愛村後,遠離惡友徹底戒賭,在環保站安分工作,終於挽回瀕臨破碎的家庭。「我最小的孩子,現在已上小學四年級囉!」羅辛語帶歡喜地說著。
把握時勢 脫離貧窮
紙品加工廠與環保回收站,是當年慈濟人「安生計」措施的一部分。因為大愛村落成時,周邊多半是平房民居,少有公司行號及工廠,搬進新家的鄉親要就近找工作並不容易。
於是慈濟志工在村�開設加工廠、回收站,也優先錄用村民擔任管理中心職員、社區保全,用「以工代賑」的方式提供就業機會;社區�還特別設置商店街、攤販區,讓原本就靠開店擺攤維生的人,能維持本業服務鄉親。
針對教育程度不足、缺乏技能的弱勢者,管理中心還開辦成人培訓班,教基本的閱讀寫字,傳授維修電器、理髮等技能。
隨著印尼經濟發展,就業不易的情況在近四、五年有了改善。「社區前面有很多組屋在施工,很多村民就去那�當計時工。」管理中心主管黃�讚,談到近年來房地產建設帶動的就業機會。
從大愛村正門望出去,左側是幾棟十五層樓高的住商混合大樓,右邊則是還在施工的商場,釋出不少建築、零售、維修、家事服務等人力需求。而當大多數人收入改善之後,村內的商家小吃店也更加興隆;商店街�,有人開了巴東菜(Padang)餐廳,也有人憑技術開維修站,接外頭的生意。「我們維修冷氣機,兼做中古機買賣。全新的冷氣機,一臺大概三百萬盾(約新臺幣九千元),中古機只要一百六十萬盾(約新臺幣四千八百元)就買得到。」維修師傅柯提柏(Khotib Arek)說明了新舊不同的行情。
從站�放置的機型來看,大多是營業場所用的大型冷氣機,不難想見他們與外頭公司行號的密切互動。
艾克歐(Eko)開的小型修車廠,則提供事故車輛修理、更換零件的服務。根據大愛村管理中心統計,目前村民擁有的各式汽車約八十幾部,一間在地的小修車廠,正好符合車主們的需求。「來找我修車的,大部分是社區以外的人,有些慈濟志工也會把車子開來給我修,還有一些是村民的車。」艾克歐略說自己的生意來源。
在到處塞車的雅加達,自己開車上路未必是最方便的交通方式,但有能力買車、養車,顯示居民的經濟條件在這十年中已有明顯的改善。
善用慈濟人的援助站穩腳跟,把握國家經濟快速成長的時勢努力打拚,出身弱勢的大愛村民,用自己的雙手證明了脫貧不是夢。
孕育幸福家園新一代
「今天,我準備了三百五十份糕點、一百包飲料,要賣給醫院�的病患和家屬。」頂著一籮筐自製糕點,卜阿頓(Bu Atun)婆婆緩緩地往慈濟醫院走去。
在上班上課時段,大愛村的住家及公共空間就由婦女及老人家們看顧。想賺點錢貼補家用,就做些簡易小吃四處兜售;若家有學齡前的小孫子,阿公阿嬤就幫忙承擔「甜蜜的負荷」。
歐嘉(Ojah)照顧著么女所生的卡依拉(Kayla),「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的生日應該是二○一一年四月。」乘著外婆和客人講話的空檔,小外孫女跑到電視櫃邊準備往上爬,後來發現所有的大人都在看她,識相地跑回到外婆的懷抱�撒嬌。
對上了年紀的歐嘉來說,帶小孩並不輕鬆,因此她的丈夫特地在大門的門框上釘了三塊木板,以防小寶貝跑出家門掉到樓下,三塊板也因此成了家門的標記。
歐嘉拿出么女還是初中學生時的照片。那穿戴整齊、歡喜領獎的女孩,一派清純模樣,很難想像才幾年光景就已經為人母親。回首小女兒成長的那些年,正值印尼改朝換代的巨變,上小學時遇到一九九七年的金融風暴和次年震驚亞洲國家的「黑色五月暴動」;雅加達動亂四起火光沖天,印尼盾兌美金的匯率,從兩千比一暴跌到一萬比一,國家經濟崩盤,企業大量倒閉,是印尼三十年來最晦暗、最低潮的一頁。
歐嘉與丈夫靠著打零工、賣小吃,以微薄的收入養育孩子,度過動亂與貧困的那幾年,卻又在二○○一年底遭遇「世紀水患」的衝擊,幾乎失去所有。所幸十年前一家人搬進大愛村,得以展開新生活。小女兒進入慈濟大愛學校後,一路從初中念到高職部秘書行政科,等到二○○九年畢業時,印尼國運否極泰來,成為世人眼中高速成長的「金磚國」。
憑著在校所學的商科技能,歐嘉的小女兒很快找到工作,在一家公司擔任財務人員,沒多久就結識了在機車零件廠操作車床的先生,小倆口在二○一○年結婚,第二年就為印尼添了個小小國民。
現年二十二歲的么女,小時候在紅溪河畔長大,滿布垃圾的河岸、腐朽破敗的高腳屋、爸媽貧窮艱苦的身影,是那個世代難以抹滅的記憶,但他們的孩子卻是在嶄新的「幸福家園」中成長。
「我希望她能讀大學,但她想早一點出來工作。」對於小女兒,歐嘉有期待卻不強求,為了讓他們安心工作,身為外婆的她當起了保母。談到過去與現在,苦過來的她感到滿足,「錢夠吃飯就行了,生活已經很好了。」
清流願景仍須努力
對於搬進大愛村的「前」紅溪河居民來說,生活環境的改善是相當「有感」的。雖然大愛村曾因周遭建案填高地基,在近幾年雨季時淹過水,但一年中絕大部分日子,鄉親們都可以安心睡覺,不用擔心半夜醒來,所有家當泡湯;和以前住在卡布莫拉紅溪河畔,每逢漲潮就淹水的情況比起來,實有天壤之別。
來到卡布莫拉,雜貨店老闆娘伊芭(Ipahm)指著臺階說明淹水高度:「漲潮時會到這�,水更高的時候會淹進店�。」為了防止店面進水造成損失,她的雜貨店已經比路面高幾個臺階;以高度落差來看,如果伊芭的店淹水,那路面就水深及腰了。
說著說著,路面上原本一平方米的淹水面積,逐漸擴增到一部大巴士底盤的大小,深度也從幾厘米逐漸增加到幾公分。令人難以想像,在天無降雨,烈日當空的情況下,水從溝渠、路面的孔洞湧出,最後淹沒整條街!
漲潮時分走到紅溪河邊,看看河水的流向就明白了──原本應該順流而下的漂流物,竟然逆流而上,可見海平面已經高於河面,水往相對較低的上游處跑,因此近海低窪地區時有淹水情形。加上雅加達地區長期超抽地下水,地層下陷情形嚴重,更惡化了原本就存在的問題。
儘管卡布莫拉區紅溪河畔的居民,直到今天都還面臨海水倒灌、水淹家園的困擾,但慈濟與印尼政府合作整治紅溪河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拆除違建,恢復寬廣河道的紅溪河,在二○○七年雨季發揮了疏洪的功能;增大的水容量降低了洪峰的高度,讓淹水速度減慢,緩和了周邊地區的災情。數千違建居民移居大愛村,高腳屋拆除一空後,在地居民的生活品質也獲得提升,平均活動空間變大,巷道變得相對寬敞,以往擁擠髒亂的情形大幅改善。
來過紅溪河幾次的臺灣慈濟志工說:「你看這水還有在流動啊!以前水都是靜止的,而且黑得像墨汁。現在已經比較清了,而且沒有味道。」
從「黑水」到「灰水」,從被垃圾塞爆幾近斷流,到今天可以無礙地流向大海,「紅溪十年」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當然,目前情況還有不少進步的空間,對雅加達當局來說,要達成「清流」的願景,仍須持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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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拉……」黃昏時分,印尼全國的清真寺與伊斯蘭禮拜堂,同步放送「昏禮」的喚拜詞,大愛村禮拜堂的執事人員,也拿起麥克風,唱誦讚美真主的禱詞;虔誠的穆斯林男士們,換上傳統的沙龍布裙,婦女則戴上頭巾,莊重地在禮拜堂進行伊斯蘭教徒的功課。
隨著夕陽西下,上班族陸續返回,小小夜市的攤販乘著人潮回流的時段,點燈做生意,食物的香味、油炸的剝剝聲,吸引著人們前來大快朵頤。
烈日高溫不再,清風徐徐,傍晚是一天中最閒逸的時刻。大人們三三兩兩閒話家常,小孩追趕跑跳,累了餓了就跑回媽媽身邊吃一口飯,再繼續與同伴玩樂。
公園�,四、五歲小女生辦家家酒,把廢棄水泥塊磨成粉,和上切得細細碎碎的樹葉,調製出幾可亂真的「醬料」;兩歲小男娃看小姊姊們玩得起勁,便拋下玩具前去一探究竟。不遠處,一對慈濟大愛學校的高中男女生,在晚霞柔光下互訴衷曲……昔日懵昧的貧童,如今青春正盛,開始有大人模樣了。
走過十個年頭,經歷印尼從谷底到高峰的轉變,由慈濟人與十方善士協力打造的大愛村,已經成為整潔、祥和卻又不失活力的優質社區。僅管和附近十樓以上的新建住宅大廈比起來,大愛村的五樓公寓已經算是「中古屋」,但規畫合宜的生活空間,以及居民與慈濟志工共同經營的人文環境,卻是歷久彌新,值得永續傳承並發揚。
參考資料:
許木柱、盧蕙馨、何縕琪編《曙光初現──雅加達慈濟紅溪河與慈濟大愛村研究》,花蓮慈濟大學二○一二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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